“陆记茶庄”内,陆匀香正托着下巴,看着眼前那本字数稀疏的账簿叹气。都三月底了,茶庄茶叶买卖的收入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只怪今年年初的春雨水量不足,导致春茶采收的品质欠佳,看来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不会好过了。
她阖上帐本,起身将之锁进一旁陈旧厚重的木柜,转身走出了房间,来到年仅十岁的弟弟陆涤香房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姐。”正在里面照顾陆涤香的奶妈辛兰,看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辛妈,涤香他还好吧?”她缓步走到弟弟床前,看着他那张天真稚嫩的睡脸,轻声问道。
“很好,刚刚自己在玩呢!累了就让他小睡一会儿。”辛兰回答。
“辛妈,你先去忙吧!我来陪他就可以了。”
“听见小姐要接下照顾小少爷的担子,她赶紧起身走出房去,因为外头还有许多杂事等着她去处理呢!谁教如今的陆府除了管家常林外,只剩下她、长工阿柱和婢女小梅四人。平时人手还算足够,可是一到采茶的季节,还要再张罗一帮采茶工人的饮食,区区几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陆匀香何尝不知道这个状况,想起当年爹娘还在的辉煌盛况,府中光是长工就有二、三十人,加上其它管家、婢女以及固定住在府中的采茶工人,上上下下加起来起码有上百人之谱。要不是七年前那场无情大火吞噬了陆府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爹娘,只留下那时年仅十三岁的她、三岁的弟弟以及少数逃过一劫的奴仆,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灾难后的陆府,在叔父陆展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重建,但规模却比之前小了许多,同时也因为茶园的产量及品质日益下滑,导致原先往来的商家纷纷转向她叔父的茶庄购买。可陆匀香不愿放弃这片父母辛苦建立的产业,因此她婉拒叔父的收留,带着仅剩的几位奴仆及年幼的弟弟,留下来继续经营。
在接下来几年里,她每天清晨即起,努力学习所有有关茶的知识,直到三更时分才休息。
“唔……”陆涤香在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小嘴吐出几声咕哝,拉回她神游的思绪。
不知为何,在火灾发生后,弟弟就突然像是没了灵魂似的,整日不言不语,虽然在经过悉心照料后,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情绪反应,不过依然无法开口说话。
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打断弟弟的睡眠,在替他盖好一旁的薄被后,就轻轻地走出房门往前厅走去。
“进前厅就发现叔父正坐在那里,她忙出声道:“叔父,您来了怎么没让辛妈通知我一声。”
“我听辛妈说你在照顾涤香,就没让她去叫你了,何况我来也只是想问,你和涤香怎么那么久没上我那儿去?我和婶婶都挺想你们的,最近你们过得还好吧?”
“谢叔父关心,我和涤香都很好。”陆匀香看着叔父满脸堆笑,忍不住暗自猜测他真正的来意。
对叔父一家的照顾,她理所当然十分感谢,可是却往往从叔父关怀善意的脸庞上,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种不安,是从爹娘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的感觉。表面上叔父和爹爹总是保持着极为密切的互动,两家来往也相当亲密,可是有时她会从工人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叔父在生意手段上不好的传闻。所以即使叔父在爹娘去世后,对她和弟弟非常照顾,她还是不敢轻易地相信他。
自从陆记茶庄重建以来,每年所生产的茶叶,全部都是交给叔父的“善祺茶庄”代为对外买卖,日渐优异的品质也为善祺茶庄打下响亮的名号。直到这几年,陆续有商家跳过叔父直接向她购买,她也觉得应该要为爹爹重新打响陆记茶庄的名号,便与叔父商量,希望能脱离善祺茶庄,再次以陆记茶庄的名号参加评鉴大会。
而为了今年的评鉴大会,她用爹爹留下来的方法,制出一品名为“祥龙黄芽”的茶,还特地交代制茶师傅要暂时保密,但看叔父在这敏感时期来访,恐怕还是让他探听到一点风声了。
“对了!匀香,你们茶庄今年的春茶好不好?”陆展祺捻着唇上的两撇胡须,微微瘦削的脸颊显现出他的精明能干。
“托叔父的福,今年陆记茶庄的春茶虽然比以往的产量要减少许多,不过在品质上应该没有问题。不知叔父您的善祺茶庄的春茶状况如何?我想在今年的大会上一定又能拔得头筹吧!”陆匀香礼貌性地回答。
陆展祺看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忍不住将视线集中在她美丽却冷淡的脸庞上。在兄嫂死后,他对他们姐弟着实下足了一番苦心,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得知兄长长年经营陆记茶庄成功的机密。
因此面对侄女如此保留的说法,陆展祺只好再次诱导地说道:“这个嘛……我想应该不差吧,不过我反倒比较担心侄女你的茶叶品质,不要忘了,今年是你们茶庄在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独立参加评鉴,相信对陆记茶庄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
“匀香在此谢谢叔父的关心,相信爹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善祺茶庄以及陆记茶庄在此次大会都能获得优秀的成绩。”她努力斟酌用字遣词,希望借着亡父名义,能让叔父不要心生刁难。
“听说今年许多家茶庄都是用龙井来参加这次评鉴大会,你们今年的春茶茶品也是,不知道侄女是不是真有把握可以用‘一般’的龙井技压群雄?”
他试探的话语已经很明显了,陆匀香心想,这只老狐狸终于露出他真正的目的了。
“侄女这次已经尽了全力,相信先父在天之灵会保佑匀香的。”她依旧淡淡地回答。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陆展祺听到这里,知道侄女不会再透露什么口风了,不过却也更加证明了,她的确另有“准备”来应付这次的评鉴大会,这次前来果然达到试探的目的了!“那叔父先回去了,有空记得常带涤香过来探望你婶婶啊!”
“我知道了。”陆匀香带着一贯的浅笑,恭送叔父出府回去。
可恶的老狐狸!看着陆展祺离去,她忍不住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
人常云道“商场如战场。”这局她着实棋差一着,战败的苦果不住地在她心里蔓延。特意保密的祥龙黄芽还是被叔父发现了,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评鉴大会要有最佳的表现。
*
陆匀香带着婢女小梅来到街上,准备穿过城镇前往后山的茶园,视察工人们采茶的进度。
由于目前正是春茶采收的季节,街上各个商家也陆陆续续摆上当季的新茶贩售,即使市集杂沓纷乱,也丝毫抵挡不住茶叶那股天生的清香气味飘向行人鼻端,正如杨万里的诗所形容──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生。
在这样茶香飘扬的街上,陆匀香的思绪不禁飘回小时候,和爹爹以及一干文人雅士品茶赏花的时光。记忆中她常常是一手端着一杯新茶,一手拿着娘亲手制作的茶点,听着大人们品茶、论茶,也跟着似懂非懂地不时插上几句童语,然后惹得堂上众人哈哈大笑。
想着昔日那段美好,她的嘴角逸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又纯真的微笑。
出了西城门,沿着一条蜿蜒的山路直行约莫数里,便可抵达陆记茶庄的茶园,站在山脚下,远远可以看见数条人影在山腰上来回忙碌走动。
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和小梅提着采茶工人的午膳来此,顺便关心茶叶采收的进度。其实茶园里大多数的茶叶已于数天前采收完毕,现在剩下的仅是一部份萌芽较晚的茶树。
顶着红日,陆匀香香汗微渗,她一面招呼四名采茶工人到茶园角落的大树下乘凉吃饭,一面掏出白色手绢擦拭额上的汗滴。
“小姐。”四名茶工脱下头上的斗笠后,礼貌地向陆匀香问好,她也适度地点头微笑回应。
接着她让小梅替工人们摆好午膳,再倒了几杯凉茶后,便一个人转身走到茶园后方斜坡的偏僻角落,探视另外栽植的几株茶树。
*
眼前这几株枝叶瘦弱的茶树,在青翠的茶园中显得十分不起眼,就好像是被遗弃在院子旁的残枝弱干一般,谁都不会对它们产生兴趣,唯有陆匀香一人知晓它们的来历。
这几株茶树种在这里已经十余年了,是她的爹爹从一位朋友手上得来的茶树枝条栽植而成。这几株茶树的发育,远比一般茶树要来得慢上许多,其它同时期栽植的茶树都可以摘叶制茶了,这几株茶树却依旧枝叶稀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爹曾对当时年纪尚幼的她说过,这几株茶树的枝干,是来自四川邛崃山某座峰顶的一株数百年的茶树。
传说,那株茶树是四百年前“茶圣”陆羽游历到邛崃山巅时,被他降服的一条千年神龙所化成的,临行前他摘下数片叶子下山将之制茶饮用,没想到当晚竟然就此羽化升天,只留下一身衣物,还有一本绘有“千年龙王茶”所在地图的《茶经》。
而那本唯一绘有地图的《茶经》经过无数次的辗转流传,早已佚失,不过在一次偶然下,爹爹的友人在祖先留下的书中发现那幅失传已久的地图,经过二十余年的断续查访,终于找到千年龙王茶的所在。可惜却因为时节不对,茶树上并没有适合的茶叶可供制茶,他只好折下几支枝条下山,希望能成功培植,再现陆羽传说。
至于最后他为何会将枝条赠与爹爹,她完全没有印象,不过爹爹那几年灌注在这几株茶树上的心血她是知道的,也因此在爹爹死后,换她肩负起照顾的责任,也希望有一天真能够成功培育出流传数百年的千年龙王茶。
她蹲在地面仔细地摘除茶树根部的杂草,不让土壤的养分为杂草所吸收。
关于千年龙王茶的传说她并不是非常相信,可看那向上蜿蜒盘错的枝干,和枝干上细密的金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极了张牙舞爪、极欲飞天的蟠龙。
陆匀香看着、看着,不禁发起楞来。忽然一阵大风吹起,她握在手里的手绢,一个不注意竟然飞了出去,眼见手绢在半空中回旋飘荡,她赶紧起身向前追去。
那手绢儿在空中转啊转的,就是不愿落地,最后飘落在离茶园已有一段距离的杂林树上。
陆匀香小心翼翼穿过脚旁茂密的杂草丛,来到钩住手绢儿的树下。眼前这株小树虽然只有半人的高度,但手绢儿卡住的位置却是在树的最高点,因此她只得踮起脚尖、伸长着手向上抓取,但却依旧无法够到,子是她干脆将整个身子向前倾去,单脚站立企图拉近指尖与手绢儿的距离。
岂料又一阵风吹起,她一个重心不稳,导致身子左右摇晃,眼见即将向前面的小树一头撞去!
情急之下,她的纤腰一扭硬是将整个身子偏移到右边,树是躲过了,可是原本向前倾的身子此时却摔进树林,她有预感即将发生在身上的痛苦,忍不住闭起双眼,等待重重摔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