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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龙策(下) 第10章(1)

  当夏侯容容再回到“龙扬镇”时,芍药花已经盛开,姹紫千红,恰人的香气随风四处飘散。

  众人讶异她竟然是一个人独自策马归来,不过,他们却不敢多问,听从她的命令,在芍药盛开的花园里摆上酒食,却不急着邀请客人,飘散着食物香气与花香的园子里,只有老谭与婉菊几个人,而她一个人独自站在几盆芍药花前,知道她的客人不必去请,他不久以后就会自动到来。

  “夫人,是风爷回来了。”老谭得到通报,过来她身边说道。

  “让他过来。”

  说完,她没有回头,知道乔允扬已经走进园子里,就算不看他此刻睑上的神情,也知道他心里对她的不告而别感到忐忑不安。

  “婉菊,给我一把剪刀。”她笑着对身旁的人说道。

  “是。”

  婉菊让人取了一把剪刀过来,交到主子手里。

  夏侯容容就着花萼,剪下了一朵开得最美的红色芍药,将剪刀递回到婉菊手里,转过身,捧着花走到乔允扬面前。

  “这花,给你。你知道这朵花的意思吗?”

  乔允扬俯首,看着她递到他手里的那朵红色芍药,当那柔软的花瓣碰触到他的掌心时,一瞬间,他的心感到冰凉。

  她赠他芍药花!

  芍药,既名将离,又有一名唤做离草。

  她的意思是要他离开吗?!

  夏侯容容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只是轻浅地勾起一抹浅笑,叹了口气。

  这瞬间,他的胸口揪痛得快要喘不过气,却也同时想起了芍药花的另一个意思,是欲结恩情之意!

  “究竟,你送我这花,是结,还是解呢?”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害怕得在打冷颤,就怕她的回答是“解”!

  她浅笑地瞅着他,缓慢地吟念道:“溱与洧,方焕焕兮。士与女,方秉蔺兮。女日‘观乎?’士日‘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汹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谵,赠之以芍药。”

  “容容,你就好心一点,给我一个痛快吧!”他忍不住泛起苦笑,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的心都不曾如此胆怯过。

  “聪明如你,会不懂吗?听说,溱河与洧河正是春水碧波荡漾,男男女女,正手持着蔺草在游乐,女子问:‘要去看看吗?’男子回答:‘已去过了!’女子说:‘请你再去陪陪我。’那河畔,真是宽敞,真是快活,男子与女子互相调笑戏谵,赠了一枝芍药,与对方订下了约。”

  “所以,是‘结’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口窒了一窒。

  “也不是。”她笑着摇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被她耍得团团转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笑得更加开怀,仿佛一个淘气的孩子,“我送你这朵芍药,不是‘结’,也不是‘解’,是想要‘约’。”

  “你想约什么?”他低沉的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我知道你曾经去过了,或许,会不想再去了也不一定,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吧!”她哽咽着,豆大的泪珠潸然滚落颊畔,伸手握住他捧着芍药的掌腕,“我要你陪我,请你陪我……一起再回到我想要的从前,可以吗?我想要回到过去,我们的过去!这些年来,我无一刻不想要回到的过去!乔允扬,你就陪我,陪着我再过一次……那段从前的日子吧!”

  “好。”他心痛着,对她点头。

  “这次,不可以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

  “好。”他又点头。

  “这辈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个人,就只能由我扔下你,只能由我,知道吗?”

  不知怎地,她这话在他耳里听来,令他有种不祥的感觉,教他的心口为之揪闷,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吗?”她的口吻变得强硬,逼着他覆允她。

  “好,听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却是答得不情不愿。却在下一瞬间看见她美得倾城的笑颜之时:心折臣服,一切听凭由她……

  春暖还寒,红梅点点,在一片雪地之间,显得格外显眼娇艳。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儿个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灯火通明,一整年里,唯有近元宵这三日没有宵禁,所以人们欢喜地赏灯逛夜市,一片歌舞升平。

  不过,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面的街市还热闹,因为回娘家省亲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临盆生产,里里外外,大伙儿忙成一片,既紧张又期待,据老一辈的仆妇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状,说这胎绝对会生女儿。

  在她与乔允扬复合的隔年,便产下一子,取名风静,这些年来,就一直没再传出动静,没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这消息乐坏了老太爷,说他就盼着自个儿的容丫头能再生个女娃儿,要长得像娘亲,日后又是个美若天仙的人儿。

  新生的喜悦,冲淡了这一年老太爷病重的哀伤,就连年夜围炉时,老人家也只是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喊着说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报平安,她却不停地掉泪,隔日便收拾行囊,带着乔风静回京城,不到半个月后,乔允扬把“怀风庄”的事情交代给手下之后,也追随陪爱妻回娘家,一直从冬至就待到了春节,然后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仆妇们所说,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里,诞下了一名女婴,她让乔允扬亲手把孩子交给年方六岁的儿子,要他将妹妹抱去给太太爷,叫他告诉太太爷,帮妹妹取个名字。

  一干人看着六岁的男孩抱着初生的女婴,个个都是心惊胆跳,在他跟前跟后伸手小心护着,一路将他护送到夏侯清的寝院去。

  那景况,看在夏侯容容与乔允扬眼里,都是觉得有趣好玩。

  乔风静抱走妹妹不到两刻钟后,一个人回来了。

  “娘!”

  “妹妹呢?”刚生完女儿,浑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怀抱里,看儿子一个人回来,微笑问道。

  “留在太太爷身边了,他说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样,叫我回来告诉你们他给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爷给妹妹取了什么名字呢?”乔允扬笑问。

  “东晓,意思是从东方天空升起的初晓。”乔风静虽然才六岁,但眼眉之间已经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亲爹,不只外表,就连个性与才智,都可以看得出来尽得其父真传。

  “东晓?”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与他相视,“乔东晓,是个好名字,太爷爷给咱们女儿取了个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异乎寻常,风儿徐暖,蓝天白云。

  夏侯容容,才正要满三十岁。

  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但眼眉之间的娇媚,却如初开的花儿般柔嫩,大半年过去,她才终于接受了太爷爷不在人世的事实。

  此刻,“零海”畔,微风徐徐地吹着,夏侯容容牵着乔允扬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后地走着。

  蓦然,她停下脚步,与他并着肩凝眺海面,风吹动他们一红一黑的袍服下摆,翻腾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蓝天白云与清澄的湖海之间,他们身上的颜色,是最抢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转眸笑视她最心爱的男人,柔软的嗓音带着一丝劝诱,“你唱那首蒙古歌谣给我听吧!我爱听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乔允扬笑着摇头。

  “没关系,我不会跟你计较。”

  听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说法,令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大掌执住了她纤细的柔荑,深吸了口气,以蒙古语吟唱着那首带着哀伤的歌谣。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当年在父母的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来到这遥远的地方,缝制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一匹马儿做彩礼,女儿远嫁到他乡。

  听他百般不愿出丑,却仍旧为她唱歌,让她不由得笑得很甜,只是那甜美的笑里,掺揉着一点苦涩,她望着“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

  “容容?”他低声唤她,半晌,才见她转眸对他微笑。

  “你说这‘零海’究竟有多大呢?哪天,我们一起绕走这‘零海’一圈吧!就在这儿……”说着,她伸出脚,以靴尖点着一块沙砾之地,“就在这儿插上一根红旗,当做是起点,然后也是终点,等我们绕完整整一圈,看见红旗,就知道我们回来了。”

  “你真的确定吗?这‘零海’比你想像中广大很多,说不定,绕上一圈,需要一年半载,甚至于更久也不一定。”

  “若能走完,当然是好的,可是,走不完也没关系,因为我想要的,不是走完整个‘零海’,而是跟你一起走。”说完,她笑着牵住他的大掌。

  “好,那让我们回去安排打点一下,寻个好日子出发,就从这里……”他伸出另一手,指着她以脚比画的那块沙地,“可好?”

  “嗯,就依你。”她点点头,偎靠在他的胸膛上,眸色迷蒙地望着那无垠的水面,静静的,缓缓的,闭上了美眸。

  她要将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她总觉得最近的自己,变得比以前虚弱,脑子总是昏沉沉的,不若从前善记了!

  虽然她早就听药师说过,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到,但真到临头,她心里不免还是会害怕!

  秋天,是个怡人的季节,尤其是丰收时,总是格外热闹。

  夏侯容容,前两日,才刚满三十一岁。

  那一天,“怀风庄”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席,各方人马前来为她祝贺,有人形容这盛大的场面,几乎快要把整个庄都给掀翻了!

  席问,见到许多与她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她开心得很,却也知道,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笑不出来,因为这一年来,她的健康状况每下愈况,前年,他们约好了要走“零海”,却一直因为她的身子没有起色,所以未能成行。

  乔允扬为她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甚至于是宫廷的御医,但是,没人能够断出她的病症。

  他心急如焚,宛如锅上煎的蚁,他去“大佛寺”找过先前为她放血的药师,想要请他再来为妻子治病,但却不见他的踪影。

  据温阳与婉菊的说法,多年来,除了无明与无灭两个和尚,以及容容之外,没人亲眼见过那位药师一面,就连先前治毒伤时,他们也都是被请在殿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事后,他问过妻子,她只是神秘微笑,说能见到药师是缘分,药师倘若肯见他,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秋日的凉风染黄了树叶,此刻,夏侯容容舒服地坐在院子里,听见了声响,睁开美眸,看见她的夫君端着承托进来。

  不久之前,乔允扬为了爱妻,以金丝木订做了一张卧椅,好方便搬进搬出,让她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歇得舒服,这两日天凉了,他让人取来一张白狐裘毯,柔软舒服的触感,让她很喜欢。

  乔允扬为她端进了药汤,搁在一旁的几上,吹凉了喂她,见她明明嫌恶汤药的味道,还是忍耐着把药给喝完。

  他微笑,取过绢巾为她拭唇,再喂她喝了点蜜水去苦,“大夫说,你需要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容容,你想去哪里?只要你说个地方,我们就搬去那地方住,还是你想回京城?”

  “不,我不要,太爷爷已经不在了,胤哥哥和嫂嫂日子过得挺好,不需要我担心,所以我不回去。”

  “其实,是你不想让他们见了你现在虚弱的样子,而感到担心吧?”

  “你这个男人真多疑,做人啊!心眼单纯一点比较好,知道吗?”

  “你这妮子心眼忒多,倒反过来训我了?”

  “我只是心眼儿多,可没你这男人狡猾,咱们啊!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说完,她哼哼了两声,闭上美眸,深吸了口带着秋天凉意的空气。

  闻言,明明知道她是在讽刺他,但是,他只能苦笑摇头,撩起长袍,坐到她的身畔,与她并肩依偎。

  夏侯容容微侧娇颜,将头靠在他的屑上,犹是闭着美眸,嗓音柔得像无心的呢喃,“我想待在‘龙扬镇’,这里是我的家,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自己的家待起来更舒服自在的呢?”

  “好,你想待就待吧!”他伸出长臂将她搂进怀里,“我不再劝说你就是了!好好养病,孩子们都很担心你。”

  “有裴意在,我很放心。”说完,她灿烂地笑了,睁开眼睛,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以从前惯有的顽皮口吻道:“这几年来,我这小娘没一天亏待过他,现在,是轮到他报恩的时候了!”

  乔允扬看着她绝美至极的笑颜,也跟着她笑了,但是,也因为她这充满孩子气的笑脸,令他的心感到更多的痛楚。

  他想到了当年在“银来客栈”,她明明吃了顿霸王餐,却能骗得店伙计把她当成救命的“仙姑”。

  他记得,那时,她脸上的笑,就是如此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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