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那道纤细身影,陆瑞京又气又恼,偏偏又狠不下心责罚她,错综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简直是自虐,他从没这么狼狈过,对于一个处心积虑的奸细如此留情,太不像他了。
陆瑞京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收起写了一半的书信,故作慢条斯理的看向躲在门边探看的小脸,见他眼刀一横射过去,她又缩回去,如此不厌烦的反复好几回。
一次、两次他当趣味,反正她无聊得很,陪她又何妨,省得她闷得慌,之前她就曾拿他来试手做了件牡丹红绣缠枝莲纹袍子,硬把一件男袍做成女服,让他穿看看好不好看。
当然,那衣袍没有亮相的机会,他让暗卫趁夜偷了出来毁尸灭迹,让叶照容一早起来大喊有贼。
这又是另一件兵荒马乱的事儿,把陆府的下人吓得全白了脸,草木皆兵的直喊捉贼,一上午都闹烘烘的。
“督主大人你忙完了吗?”他看起来脸色还不错,红光满面,笑……没有笑容,而且又在瞪她。
“还在忙。”他没告诉她忙不忙,基本上只要有她的地方,他都异常忙碌,绝无例外,她想讨好他是多余的行为。
“再忙也要抽出时间用膳,你都忙了一整天怎么消受得起,要赶紧歇一歇用点饭菜,不然身子哪撑得住。”没瞧见他疏离神情的叶照容笑脸迎人,一袭八宝奔月暗地织锦福纹衣裙穿在她身上摇曳生姿,翠绿色蝠形玉佩系于腰间。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道用膳,你看不出我很忙吗?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他故作严厉。
“因为我不是闲杂人等呀!我是你的姬妾,服侍你用膳是分内之事,还有我也饿了,你不能不给我饭吃,我会饿死的。”她揉揉扁平的小腹,咕噜咕噜声适时发作。
“我有不让你吃饭吗?休想颠倒是非把污水往本督主头上泼,你胆子可真大。”该罚她什么呢?指刑,还是跪上一天?
她还没看清他眼底的阴暗,一旁娇颜如花的丫头已经开始布菜了。
“你是一家之主,你没动筷我哪能先吃,在我们老家长辈没上桌前,晚辈连桌子角都不能碰,要等长辈吃完了我们才能吃剩下来的汤汤水水。”
剩下来的汤汤水水……那根本吃不饱吧。
陆瑞京看着叶照容,想起被他丢在村子里的小媳妇儿,当年他们也是等大房、二房吃饱了后才能捡些剩菜吃,半夜常饿醒了就去偷挖田里的地瓜。
如今小媳妇儿不知如何了,没有他在身边护着,日子肯定过得更艰难吧,谁都会踩她一脚,处处为难。
因为想起令他愧疚不已的人儿,陆瑞京的脸色柔和了许多,不自觉放下戒心,面上少了厉色。
“你可以先吃无妨,用不着等我,我在你屋子旁边置了间小厨房,想吃什么就叫丫头准备给你,我陆瑞京虽是个太监,但也养得起自己的女人。”咦?自己的……他几时把她看成他的?
陆瑞京又无端生起恼意,他看着叶照容的眼神像是想撕裂她,恨她身上有太多和小媳妇相似的地方,每每杀意一起便像蠘烛断了芯,掐灭在他自己的心软之中。
难以形容的感受,他就是无法对她硬起心肠,一见到那双澄澈明净的眼儿,彷佛瞧见自己的污秽和卑劣,她照出他内心的阴霾,让他觉得弄脏了这颗明珠是多么的不应该。
“不行,要吃一起吃,我怎么可以独食,你那么辛苦做事还饿肚子,我想来就难受,所以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难来时我不会丢下你一人,自个儿逃走。”她把他当亲人,他们要共同承担所有的好与不好。
“你……”这么傻的话她如何说得出口,同林鸟尚知保命逃生,而她……“服了你,我吃就是。”
陆瑞京在心里说服自己,他只是怕她又缠他老半天,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因此他小小退让一下,让她不再烦人。
事实上,叶照容的傻话令他胸口发暖,让他冷硬的心墙龟裂剥落,涌入一股暖流。
一听他有胃口了,她赶忙布菜。“这道菜叫“君子之交”,我跟牡丹楼大厨学的,淡菜用温水发开,去泥沙、肠杂后洗净,冬瓜去皮洗净,切成小指长度,冬瓜皮里层取下,削成薄片,均匀铺于碗的内侧,将滑石、猪苓片、山兔肉用细纱包住扎好,加两碗水闷煮……”
“嗯,看起来像朵莲花。”吃起来的口感很清脆,不油不腻,有股冬瓜的清香和火腿肉片的咸香。
“是呀!我专程向人请教,用来滋补肝肾,利水消肿,补肾水亏虚……”老师父说多吃几回,保证把她的男人补得气血充沛,龙精虎猛,她会笑上一整晚。
她是不晓得补肾水和龙精虎猛有什么关系,不过陆大哥的身子能康健安泰,她自然会高兴的弯起嘴角。
不过笑上一整晚太夸张了,嘴巴不笑酸了才怪,厨房里的大厨老爱开她们姑娘玩笑。
“什么,补肾亏?!”陆瑞京噗的一声喷出嘴里的香菇,两眼睁得有如铜铃,死命地盯着咬着冬瓜片的女人。
“哎呀,别浪费了,我煮了很久,师父说男人的身体好,多吃无害,是补身的。”她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
“你知道我是太监吧?”陆瑞京沉着脸,表情阴郁的彷佛大雨来临前的天空,不见半丝光亮。
“嗯,陆公公。”她自以为贴心的软声一唤。
脸皮微微抽搐,他笑得很……僵。“叫我督主。”
“是。”她温顺一应。
“跟了我之后就等于你要守一辈子活寡,我不是能在床上满足你的男人,如果你熬不住了尽管卷铺盖走人,我不勉强你留下来和我这个废人相处一生。”他特意强调他的“不完整”,除了衣食无缺外,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她失去做女人的机会,也不会生育自己的儿女,终其一生要守着中看不中用的丈夫。
叶照容生气的瞪他。“你才不是废人,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虽然我不会说什么抚慰人的大道理,可是太监也是人,只要真心相待,你一定会找到懂你的那个人,从此相守。”
“那你愿意吗?”他斜着眼睨人,好似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子,这模样把叶照容的一股傻劲给激出来。
“谁说我不愿意来着,只要你不赶我走,我跟定你一辈子了。”反正四郎哥哥入宫当了太监,此生难再相见,不如待在督主大人身边,等到四郎哥哥出宫的那一天也不赖。
叶照容并未把陆瑞京当陆四郎看待,她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他们有相同遭遇,都是身上少了一物的阉人,既然此生嫁不成四郎哥哥,成为对她很好的陆瑞京的侍妾,她也不排斥,也许她注定有个公公夫婿。
“真的?”他失笑。
“真的。”她肯定的点头。
眸色一深的陆瑞京邪笑着轻抚她的雪嫩芙颊。“你知道怎么做夫妻间的事吗?花绛不会也教你了吧?”
闻言,她脸一红,雪颊染绯。“花姊有给我一本册子。”
“春宫图?”
“嗯。”她应得很小声。
“看了多少?”
她很老实的伸出两根纤指。“两页。”
“看懂了吗?”以她的迟钝……
“看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拿根棍子戳来戳去……”对房事懵懂的叶照容往他下身一瞧。
“这里没东西,你看穿了也找不到。”有点不快的陆瑞京甩脸色给她看,在她的注视下夹起双腿,担心她突然机敏的看出异状。
“我……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气。快吃鱼吧,这是补脑的,我加了车前子和六月雪,也可清热解毒、祛风消肿,对急、慢肾炎也有效……”咦,她又说错话了吗?他脸色有些……黑。
“你认为我的肾亏很严重?不是肾水不足便是肾发炎,你有那么迫不及待想圆房?”他声音阴阴的,有恼,有杀气。
她听不太懂,睁着水媚眸子反问:“你不是不行,为什么要圆房?我知道你是不能敦伦的太监呀!”
男人最恨女人说他不行,即使是阉了的公公也一样,他们甚至更看重面子。
“你还真的想试试呀,本督主再不济事也是六尺男儿,就陪你玩一玩。”
“玩什么?”她一脸茫然。
他轻轻的邪笑。“玩你册子里的图画,就那两页。”
她整张脸倏地爆红。“可是你……你那个……我们……呃,没有棍子……不行的……”
花姊明明说陆大哥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本质上已经不算男人,心态上偏向女子,对她绝对不会有一丝不好的念头,让她安心的待在陆府,等适当时机再接她出府。
可是看陆大哥的神情不像不会动欲念的样子,他此时的眼神和语气让人好不心慌,令她想逃又胆怯。
“总会有棍子的,这事我来想办法,容儿不必忧心。”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听他深情款款的说着这番话,叶照容的脸红到发烫了,直想找杯凉水当头淋下。“我……我帮你剔刺,这鱼要趁热吃才不会有腥味,我还炖了“淮杞羊肉汤”……”
等等,“淮杞羊肉汤”好像也是补肾的,治那个……举不起来、早泄、腰膝酸软……唉!大师父,真给他害死了,尽教她这些补男人“那里”的菜色,真是臊死了。
叶照容偷偷地看了陆瑞京一眼,见他听到“淮杞羊肉汤”而脸色未有异状,这才稍稍放下心。
牡丹楼是青楼,做的是男人的生意,厨房的大师父理所当然要做些补气固精的菜肴好留住客人,不然一个个手软脚软,精力不足成了床上败将,谁还有脸到牡丹楼找姑娘。
换言之,大师父教的全是给男人补身用的,只是她的男人算半个,“虚不受补”,她照本宣科的做反而削了男人面子,太监要真行那就不是太监了,要砍头的。
“等一下,你的鱼打哪来,厨房今日有进鱼吗?”一口鲜甜的鱼味入口,陆瑞京忽然打了个激灵。
因为嫌鱼有刺,陆府厨房鲜少有鱼货,鱼几乎在陆府中绝迹,厨娘以为主子不爱吃鱼便没做了,因此在陆府的厨房是看不到活蹦乱跳的鱼。
一说到鱼,叶照容兴奋的手舞足蹈。“湖里钓来的,我的钓鱼技巧可好了,装上鱼饵刚一下竿,不久就有大鱼来吃饵。”
“大鱼?”他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她当他不信,用手比出鱼的大小。“有这么大,约一臂长,我拉了很久都拉不动,是侍卫大哥出手帮忙才将那条鱼拉起来,那鱼一跃出水面时美极了,通体漆黑……”
通体漆黑……“暗三,你帮她捉我的鱼?!”
一个穿着玄色劲衣的男子从暗处走出,十分惭愧的垂下头。
“好,很好,我的属下真是古道热肠,真该派你去修桥铺路拜菩萨了,你心地好得教我汗颜。”一名专门暗杀、刺探军情、侦讯的高手,居然也发起善心了。
暗三更加羞愧的抿着唇,不发一语,身为暗卫的他本该隐身在阴暗处不露形迹以免被察觉,可是他看见叶照容不放弃的坚持,非要把那条大鱼钓起来不可,哪知却被大鱼的挣扎力道给拖走,险些摔进池里,他一时没忍住就现身了,把半个身子被拖到水里的她带开,再朝水里发功,以内力震出顽强抵抗的大鱼。
看她欣喜万分的道谢,他也傻傻回礼,真认为自己做了件好事,他若不出手,她早尸沉湖底了。
只是这会儿想想,他还是有点冲动了,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把自己暴露出来,坏了主子的事,以后暗卫是做不成了,只能转作明卫,主子手边得用的暗卫将少一人。
“他去拜菩萨,那我可以一块到庙里上香吗?我没去过京城的大庙,听说很热闹,庙口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以前镇上的市集她只能看不能买,因为没有银子,后来到京城有银子了,她还是只能在牡丹楼附近几条街逛逛,花姊怕她走丢了不许她走远,因此街上再热闹也与她无关。
“花想容。”陆瑞京低喝。
“是的,督主大人。”她挺身坐直。
“你说你捉到的鱼通身是全黑的,没掺杂其它颜色?”她真能干呀!还能看鱼下饵。
“是呀!连鱼头、鱼眼睛都是黑的,看起来好奇怪,不过它很大,应该满好吃的,我就用它做了一道“六月飘雪”。”果然肉质鲜美,嫩弹细致,含在口里就化了。
陆瑞京笑着抚摸她嫩颊,顺着凝脂雪肤来到线条优美的皓颈,食指上下滑动。
“没什么比吃得美味更有意思了,能入你、我的口是它的福气,只是我不该对你期待太高。”
“叹?”什么意思?
暗三悄悄的后退,再退,又退,退到一里外。
“你知不知道前年南风国进贡一对黑鳟王给我国,据说有延年益寿之功效,皇上龙心大悦,把黑鳟王赏赐给他最得力的臣子。”世上就这么一对,公母各一,万金难买。
“所以?”她还没听出其中的重点。
陆瑞京说得没错,不该对她期待太多,叶照容就是个傻的,话都说这分上了还不开窍,让人想生气都觉得无力,她根本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还沾沾自喜求嘉奖。
“其中一条已成了盘中飧,就是你煮的这一道“六月飘雪”。”把皇上的赏赐“吃了”,应当株连九族。
“啊!原来是贡品呀,难怪特别香甜滑嫩,和一般的鱼不一样,你多吃一点,下一回我把另一条也钓起来,做活鱼三吃让你尝尝味。”极品鱼呢!那可要好好烹煮。
她还敢再钓?!陆瑞京的眼皮一抽一抽的,遇到她才发作的偏头痛又疼了起来。
“不许再捉,那鱼跟你犯冲吗?你晓不晓得黑鳟王何其珍贵,世间少见,你居然拿它当菜肴。”
“不行吗?”鱼是给人吃的,难道要供起来拜?
“当然不行,那是别国进贡的贡品,我国有善尽保护之责,它攸关两国的邦交,你斩杀了“来使”,你说说自己犯下多大的错。”若真追究起来,她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有……有这么严重?!”她有点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