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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石记 第十章

  春暖花开,猛虎山上的凄凉雪景摇身一变,退去雪白,染上层层青翠。

  万物欣欣向荣,当然也包括猛虎山上忙碌的各寨土匪——只不过五大寨忙的是收拾包袱,携家带眷地迁离猛虎山。

  自从石炎官伤势及体内残毒解得一干二净,再加上白云合数十日之前又干起不告而别的戏码之后,他便时常往返五大寨“串门子”——将五大寨的土匪一个个打成猪头,“串”绑在门上,让五大寨的土匪们深刻体会到千万别惹上一头熊,尤其是头会记恨的大黑熊、尤其是这头大黑熊还会迁怒……

  为非作歹窝现下俨然成为猛虎山上惟一大寨,照道理来说,每头上山的肥羊都成了他们囊中之物,可惜为非作歹窝里供着一尊活生生且会走动的“佛像”东方流苏——虽然她舍去尼姑的“基本造型”,但仍改不了爱以佛门道理训诫众人的习惯。

  “有没有瞧见四爷?”青魈双手围成空心圆圈,在为非作歹窝中大呼小叫。

  “吃完早膳就不曾见着耶——”东方传来隔空喊话的回应,还有回音咧。

  西方也不甘示弱,朗朗破空而来:“去流苏姑娘的房里找找,八成就窝在那儿。”

  “也对。”青魈大声道谢:“谢啦!”

  脚步调头,再朝西侧小厢房前行。

  远远地,青魈便瞧见一名面生的路人甲站在东方流苏门扉前踱步,仿佛焦急中略带挣扎。青魈眯起眼,隐身在草丛后,紧盯着路人甲的一举一动,倘若路人甲有任何恶徒之举,青魈便会冲上前去海扁他一顿。

  半晌路人甲终于举起手,轻扣门扉。

  “请进。”东方流苏道。

  叩叩——门外的人仍坚持要她来应门。

  东方流苏放下手中把玩的木鱼,拉开门扉,却瞧见一张好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孔。浓墨的双眉衬着有神而威武的眼,鼻粱高挺而有形,石棱般的颚骨与颈部刚毅的线条搭配得毫无缺陷,只可惜右颊有一道未干的血痕,像是被某种薄利小刀给划开的血口。

  “你……你是哪一位?”她疑惑地开口。

  男子双臂环胸,不作答。

  “你要找寨里的哪位兄弟?他们应该都在大厅那里……”

  “我找你。”男子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耳熟到令人咋舌。

  东方流苏轻“啊”了声:“你……”十只纤指掩住他的口鼻,勉强拼凑出男子半刻前的长相,她顿了顿,“大黑熊?!”

  远处的草丛间似乎发出闷哼的噗哧,两人同时遥望而去,只见草丛微动,应该是被风给吹拂的,石炎官不以为意,继续朝东方流苏道:“才改了点皮毛,你就认不得我了?”他笑,少了碍眼黑胡的阻挡,他的笑更加醒目而灿烂。

  “你怎么突然…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这数个月来不曾听他再提起蓄胡之事,反倒仍强迫她留长头发,她还以为石炎官准备要食言呢。

  “既然你的头发已经开始蓄留,我当然也要守承诺。”他揉乱她仅仅长及耳部的俏丽短发,“满意我的模样吗?”

  东方流苏咬着唇瓣忍笑——她从不敢想象黑胡底下的脸孔竟是张看似只有二十初出的毛小子,皮相超乎众人意料,可惜秀气的五官搭配上如黑熊般的体格,就好比将个奶娃的脑袋装饰在大人的身体上,怎么看都嫌怪异。

  “我终于知道你留胡子的用意了,呵呵。”遮丑、遮丑呵。

  “你那是什么笑法?那么不屑?”

  她才没有不屑,只觉得新奇:“你好像瞬间从四十来岁的中年掉到二十出头的青涩小子,真让人无法适应。你这张娃娃脸恐怕老是让人调侃吧?所以你才愤而蓄起熊毛,硬生生遮蔽掉这样善良无害的可爱脸庞,你不觉得可惜?”

  “哪里可惜?!对一个迈向三十大关的成熟男人,‘可爱’这两字是最大羞辱!”他不以为然。

  “但是你真的长得很可爱嘛。”她吐吐粉舌,将这句话说得既小声又低喃,深怕石炎官又爆出火气——别小看一头剃了毛的熊,它的潜在本质仍是凶恶残暴不讲理,随时随地会挥出熊掌,劈死可怜猎物。

  “别担心,你这模样很好看。”东方流苏抹去他右颊的血迹。

  “你满意就好。”他暗暗松了口气。

  石炎官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肩头,将她带进屋内,一瞥见桌上的木鱼——日前雷哥守株待兔地窝在上山的羊肠小径时,洗劫了一名穷和尚,将老和尚浑身行头给扒得干干净净,这木鱼便是雷哥孝敬东方流苏的物品——当然,东方流苏并不知道这段插曲。

  “不是不许你再念经吗?这玩童怎么还留在你房里?”

  东方流苏遥指着木架上蒙尘的佛文经书:“我已经许久不曾再碰经文,可是我却喜欢听木鱼的清脆响声,或许它比不上筝笙笛筑来得有音律,但单纯的敲击声会让我心情很平静。”她接过石炎官拎起的木鱼,笑着轻敲了一下,“即使没有搭配诵经,即使我是处于脑中一片空白的发呆状态,我仍能感受它带来的祥和。”

  这木头制的小玩意儿能有如此神秘的功效?石炎官怀疑地以食指敲敲木鱼。晤,好像不难听……而且更神奇的是向来听到她诵经朗文便犯头疼的他,竟然未曾有不适之感,他一连又敲了十数下,终于确定这小玩意儿并非引人头痛的罪魁祸首之一。

  “你爱敲以后就继续敲,我也可以在一旁帮忙,但经文就可以省下。”不知是有意无意,石炎官缓慢而规律地扣击木鱼,让清亮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言谈,“对了,我接到阎王门来的书信,兴许再过数日我就得回老家去。”

  “嗯哼,然后?”甫听到石炎官即将离开山寨,她竟升起一抹依依不舍,随即又自嘲地暗暗取笑自己——你在想什么呢?傻流苏,他原本就不是山寨里的人,你也不是,他得回去属于他的地方,而你……也是。

  “然后该安排你的去处啦。”名为安排,实际上石炎官压根想直接将她绑回阎王门。

  “我的去处?”她还能去哪里?放眼望去,天下之大,皆可容身。

  “对呀,你不是说想当我的家人?既是家人当然得住在一块啰。”他这暗示说得够清楚、够明白了吧?

  “住在一块,你是要我跟你一块回阎王门?”

  “没错。”

  “以什么身份?”她抬头问。

  石炎官翻了个白眼,东方流苏平日看起来聪聪明明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有时又蠢得让人想敲醒她的脑袋瓜子。

  “废话,难不成你以为我还想收个干女儿,或是认个干娘回家供奉膜拜吗?!”他挑明了讲。

  “当妹妹也行……”

  “妹妹以后得嫁人。”蠢!她怎么这么蠢?!

  她凝视着他,为自己心底仅存的不确定感而害怕。

  石炎官当然没遗漏她眼神中的不安定、防备及退缩,他轻叹:“我要怎么做、怎么说才能让你完完全全相信我,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去接受别人伸出的手?”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我的确很驽钝,的确不懂你到底要压抑自己到几时!”

  东方流苏撇过头,扁扁嘴:“你不懂当你伸出手,想抓住家人衣袖一角时却被无情挥开的阴霾;你不懂当你静静站在家人身后,却永远被漠视的挫折;你不懂当你听到一句句淡漠的排斥时,你必须找一千、一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些伤人的话是另一种关心,你不会懂——”

  石炎官猛然钳住她的柔荑,使劲让冰冷的掌心贴在他双颊,新剃的胡渣仍微微扎刺着她的肌肤:“你现在再伸出手,我在这里!看着我的眼,你就在那里!”他握得好牢,贴得好紧,几乎能让她感觉到掌心底下流窜的奔腾脉络,“我不懂,可是你懂,不是吗?你懂那些伤害的感受,所以你一直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向我索讨?为什么不向我要求?”

  “你、你不会给的……”她轻摇着螓首,短短的发丝随着她抗拒的反应而摇晃得更激烈。

  “你从没试过,怎么知道我给不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只是陌路相逢的人,你却比家人更关心我,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需要我恶心巴拉地说明白吗?”石炎言从身后腰间抽出两朵野菊,是初朝新萌的春意。

  他拆卸其中一株的花瓣,一边喃念道:“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

  雪白的细瓣纷纷而坠,他念得更肯定。

  “我不爱你,我——”他停顿,将绿枝上独留的尾瓣递到她眼前,以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他最后未出口的两个字。

  “这是娘儿们最喜欢玩的把戏,要不要试试。”他将另一朵野菊递给她。东方流苏的视线来回在野菊与他之间。

  “嗯。”她颌首,低垂着眸,专注地看着野菊,忽略掉石炎官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我爱你。”一片花瓣离身,脑中辗转而过的是两人初次相见的缘分。

  “我不爱你。”第二片花瓣坠地,她忆起自己削断发丝的画画,曾是那么坚决、那么义无反顾……

  “我爱你。”扯去第三片花瓣,石炎官霸道又老是粗鲁训她的脸孔在眼帘间停伫,惹来她的浅浅笑意。

  “我不爱你。”第四片。她跪在佛前,心无旁骛地诵着经文,一遍又一遍。

  “我爱你。”第五片。石炎官在心窝前握起拳,诉说着他的杀手身份……只有她看出了潜伏在他心底深处的懊悔及挣扎。

  “我不爱你。”第六片。寨里曾出现数名动人的花艳姑娘,她仍记得在门外匆匆一瞥时所见到散落在地板上凌乱而激情的男女衣裳,她微恼,却无从了解自己突生的怒意,仍是佯装轻笑地面对着他。

  “我爱你。”第七片……石炎官逼出她满腔的泪水,几乎是不留情面,她以为他揭开她的疮疤只为了狠狠羞辱她,但他敞开臂膀,包容着她的失控痛哭,也包容了她像个小娃娃不知收敛的泪水攻势。

  “我不爱你。”第八片,当他睁开双眼,仍是如此专注看着她、仍是如此炯炯有神,却冷漠而疑惑地问着她是谁时,她的眼泪再也无法压抑……

  “我爱你。”第九片,当她为了他的失忆而怅然,排山倒海的恐惧连她也无法理清——她以为自己永永远远就会被抛掷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会忘了他曾温柔地安慰她,曾大方出借胸膛容纳她的逃避,忘了他曾是如何一针见血地剖析她的脆弱与胆怯。

  “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

  东方流苏吟念得好慢,每摘除一片花瓣便停顿许久,让所有画面回笼翻腾,也放纵自己重新检视一切。

  最终,花梗上仅仅残留最后一片,而前一瓣她才念过“我爱你”。

  石炎官愕然瞠着圆眼。

  怎么可能?!他明明特别找了单数花瓣的野菊类,也料准了当流苏数到最后一瓣时理所当然也无庸置疑地落在“我爱你”这三字魔咒上,但为什么她念完了“我爱你”,上头竟然还挂着一片碍眼的白花瓣?!

  人算果真不如天算,石炎官千算万算却偏偏漏算了一点——人都有畸形了,花当然也会有怪胎,而他好死不死正巧摘到一朵多了片花瓣的小野菊。

  石炎官的慌张窘然对照着东方流苏的清浅淡然。

  两人互视许久,其中横亘着轻轻摇曳的孤单花瓣。

  爱他吗?不爱他吧……

  不爱他吗?爱他吧……

  不爱他吗?既不爱他,为何会为了他而担心?为何整夜不眠不休地非得为他诵完一百零八回的经文,只为想为他消业障而多造些功德?

  不爱他吗?既不爱他,又何需为他的即将分离而耿耿于怀?

  反复将心情沉淀,再缓缓挖掘出来思量,堪破了始终遮掩在眼前的迷阵。

  爱他吧?不爱他吗……

  不爱他吧?爱他吗……

  反复、反复再反复,绕舌的字句拼凑,终于在心底有了全新而认真的组合。

  她不知道爱他与否是不是会让她快乐,但却清楚明白,失去了他,她是绝对无法回复先前那种无求无奢的心境。

  “我——”她轻轻启齿。

  “慢着,这把戏不准!别玩了!”他想阻止最后三字“诅咒”溢出她漂亮小巧的朱唇,但仍慢了一步。

  “不,爱你。”

  *  *  *

  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符号的绝对重要性,石炎官总算有了最深层的体会!

  “不爱你”跟“不,爱你”的意义相驰十万八千里,而他直到隔天清晨才发觉其中的差异。

  内疚与满足同时在他甫清醒的脑袋瓜中爆开。

  内疚是指昨夜他听到东方流苏的“断句”时发了好大一顿火气,而这顿火气的代价就是他犯下十恶不赦的“淫欲之罪”——他发觉再与她说道理是行不通的蠢事,反正口业造也造过了,干脆霸王硬上弓,将“罪孽”一次造足——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对她的误解时,小小的内疚是无可厚非,况且昨夜她接纳他的同时,梨花带泪的脸蛋哭得更可怜兮兮……唉,男人果然是兽性挂帅的动物。

  满足当然是指雄性欲望获得完全疏解的快慰,何况对象是她,满足的程度自是不可言喻。

  东方流苏微蜷着身子,窝在他赤裸的怀中就像个酣睡的娃娃,因他的体温而将她白暂的肌肤煨出淡淡的粉嫩色,其中点缀着他尽情欢爱的艳红痕印。

  她半张着惺忪睡眼,承受另一波落在颈项间的唇齿攻势。

  “跟我一块回阎王门。”他抽出短暂的喘息空隙,要求道。

  “我一块回去……不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个性,恐怕——”连她娘亲都曾斥责过她阴阳怪气,毫不讨喜……

  “阎王门里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一箩筐,怎么轮也轮不到你抢第一。”上头还有他家老大阎罗坐镇咧!谁敢与之争锋?石炎官续道:“而且阎王门里能让你感化的坏蛋更多,以后日子有你忙的。”

  “……那里有我容身之地吗?”

  “有。在那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好的坏的,没有人会去计较,没有人会过问。”石炎官顿了顿,“况且你的容身之处不在阎王门,而是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东方流苏轻笑,环住他的胸膛,螓首贴在他方才所指之处,由他的体内,她听到了神似于木鱼平静的音节,那是属于他的心跳。

  “好,一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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