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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第六章

  婉琳愣在那儿了,吓得直发抖,嘴里喃喃的说:“疯子,疯子,根本是个疯子!”

  雨柔听到了吼叫声,她冲进客厅里来了,看不到江苇,她就发狂般的喊了起来:“江苇!江苇!江苇!”冲出院子,她直冲向大门,不住口的狂喊:“江苇!江苇!江苇!”

  婉琳追到门口来,也叫着:“雨柔!雨柔!你回来,你别喊了,他已经走掉了!他像个疯子一样跑掉了!”

  雨柔折回到母亲面前,她满面泪痕,狂野的叫:“妈妈!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

  “他是疯子,”婉琳余悸未消,仍然哆嗦着。“根本是个疯子,幸好给妈把他赶走了!雨柔,你千万不能惹这种疯子……”

  “妈妈!”雨柔狂喊:“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雨柔那泪痕遍布的面庞,那撕裂般的声音,那发疯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给吓住了,她吶吶的说:“也没说什幺,我只想给你解决问题,我也没亏待他呀,我说给他钱,随他开价,这……这……这还能怎样?雨柔,你总不至于傻得和这种下等人认真吧?”

  雨柔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顿时天旋地转,她用手扶着沙发,脸色惨白,泪水像崩溃的河堤般奔泻下来,她闭上眼睛,喘息着,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妈妈,你怎幺可以这样伤害他?这样侮辱他?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张开眼睛来,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

  喊完,她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对门外冲了出去。婉琳吓傻了,她追在后面叫:“雨柔!雨柔!你到哪里去?”

  “我走了!”雨柔边哭边喊边跑:“我再也不回来了!我恨这个家,我宁愿我是个孤儿!”她冲出大门,不见人影了。

  婉琳尖叫起来:“张妈!张妈!追她去!追她去!”

  张妈追到门口,回过头来:“太太,小姐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哦!”婉琳跌坐在沙发中,蒙头大哭。“我做了些什幺?我还不是都为了她好!哎哟,我怎幺这样苦命呀!怎幺生了这样的女儿呀!”

  “太太,”张妈焦灼的在围裙里擦着手,她在这个家庭中已待了十几年了,几乎是把雨柔带大的。“你先别哭吧!打电话给先生,把小姐追回来要紧!”

  “让她去死去!”婉琳哭着叫。“让她去死!”

  “太太,”张妈说:“小姐个性强,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来了。”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张大了嘴,吓愣在那儿了。

  晚上,江苇踏着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蹒跚的,东倒西歪的走进了自己的小屋。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依稀仿佛,他曾游荡过,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几乎走了一整天。脑子里,只是不断的回荡着婉琳对他说过的话:“……你别引诱雨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雨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们家里,不允许出这种丑,丢这种人……

  他知道了,这就是雨柔的家庭,所以,雨柔不愿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有那种根深柢固,对于他出身贫贱的鄙视!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以,她不愿和他出入公开场合!不愿带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总要掩饰他是一个工人的事实,“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亲面前称他为“作家”!“作家”就比“工人”高贵了?一个出卖劳力与技朮,一个出卖文字与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当的吗?伪君子,伪君子,都是一群伪君子!包括雨柔在内。

  他是生气了,愤怒了,受伤了。短短的一段拜访,他已经觉得自己被凌迟了,被宰割了。当他在大街小巷中无目的的行走与狂奔时,他脑子里就如万马奔腾般掠过许多思想,许多回忆。童年的坎坷,命运的折磨,贫困的压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要站起来,要奋斗,要努力,要力争上游!他念书,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轻人更多的挣扎,遭遇过无数的打击。他毕竟没有倒下去。但是,为什幺要遇到雨柔?为什幺偏偏遇到雨柔?她说对了,他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经过风浪和打击的女孩,那幺,这女孩最起码不会以他为耻辱,最起码不会鄙视他,伤害他!

  人类最不能受伤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与自尊。江苇,他被击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击倒了。或者,由于经过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骄傲就比一般人更强烈,他骄傲自己没被命运所打倒,他骄傲自己没有堕落,没有毁灭,他骄傲自己站得稳,站得直。可是,现在,他还有什幺骄傲?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了解他、欣赏他、爱他的女孩子,他把全心灵的热情都倾注在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带给了他什幺?一星期不露面,一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视过?他必须闯上去,必须找到她──然后,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残忍的现实,江苇,江苇,你不是风浪里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践踏的、卑微的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里培育着的、高贵的花朵,江苇,江苇,你醒醒吧!睁开眼睛来,认清楚你自己,认清楚这个世界!

  他充满了仇恨,他恨这世界,他恨那个高贵的家庭,他恨雨柔父母,他也恨雨柔!他更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杀人放火。但是,他没有打碎地球,也没有杀人放火,只是走进一家小饭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现在,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一进门,他就怔住了。雨柔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头伏在书桌上,一动也不动。猛然间,他的心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像闪电般从他脑海里掠过:她自杀了!他扑过去,酒醒了一大半,抓住雨柔的肩膀,他疯狂的摇撼她,一叠连声的喊着:“雨柔!雨柔!雨柔!”

  雨柔一动,睁开眼睛来。天!她没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着了。江苇松出一口长气来,一旦担忧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头了,他瞪着她:“你来干什幺?你不怕我这简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贵的身子吗?你不怕我这个下等人影响了你上流社会的清高吗?你来干什幺?”

  雨柔软弱的,精神恍惚的望着他。她已经在这间小房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她哭过,担忧过,颤栗过,祈祷过……一整天,她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喝一口水,只是疯狂般的等待,等待,等待!等待得要发狂,等待得要发疯,等待得要死去!她满屋子兜圈子,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咬自己的手指、嘴唇,在稿纸上涂写着乱七八糟的句子。最后,她太累了,太弱了,伏在桌子上,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终于,他回来了!终于,她见到他了!可是,他在说些什幺?她听着那些句子,一时间,捉不住句子的意义,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然后,她回过味来,她懂了,他在骂她,他在指责她!他在讽刺她!

  “江苇,”她挣扎着,费力的和自己的软弱及眼泪作战。

  “请你不要生气,不要把对妈妈的怒气迁怒到我身上!我来了,等了你一整天,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庭……”

  “谁叫你来的?”江苇愤怒的嚷。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口不择言:“谁请你来的?你高贵,你上流,你是千金之躯,你为什幺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来?尤其,是一个下等人的房里?为什幺?你难道不知羞耻吗?你难道不顾身分吗?”雨柔呆了,昏了,震惊而颤栗了。她瞪视着江苇,那恶狠狠的眼睛,那凶暴的神情,那残忍的语句,那扑鼻而来的酒气……这是江苇吗?这是她刻骨铭心般爱着的江苇吗?这是她拋弃家庭,背叛父母,追到这儿来投奔的男人吗?她的嘴唇抖颤着,站起身来,她软弱的扶着椅子:“江苇!”她重重的抽着气:“你不要欺侮人,你不要这样没良心……”良心?”江苇对她大吼了一句:“良心是什幺东西!良心值多少钱一斤?我没良心,你有良心!你拿我当玩具,当你的消遣品?你有的是高贵的男朋友,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调剂品!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卑贱,见不得人,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阴影里……”江苇!”她喘着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面颊奔流。

  “我什幺时候看不起你?我什幺时候认为你卑贱,见不得人?我什幺时候把你当消遣品?如果我除了你还有别的男朋友,让我不得好死!”

  “用不着发誓,”他冷酷的摇头。“用不着发誓!高贵的小姐,你来错地方了,你走错房间了!你离开吧,回到你那豪华的、上流的家庭里去!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去吧!马上去!”

  雨柔惊愕的凝视着他,又急,又气,又悲,又怒,又伤心,又绝望……她的手握紧了椅背,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钉子,她不管,她抓紧那钉子,让它深陷进她的肌肉里,血慢慢的沁了出来,那疼痛的感觉一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她的江苇!她的江苇只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只为了在母亲那儿受了气,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她终于大声的叫了出来:“江苇!我认得你了!我认得你了!我总算认得你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禽兽!你这个卑鄙下流的……”

  “啪!”的一声,江苇重重的抽了她一个耳光,她站立不住,踉跄着连退了两三步,一直退到墙边,靠在墙上,眼泪像雨一般的滚下来,眼前的一切,完全是水雾中的影子,一片朦胧,一片模糊。耳中,仍然响着江苇的声音,那沉痛的、受伤的、愤怒的声音:“我是人面兽心,我是卑鄙下流!你认清楚了,很好,很好!我白天去你家里讨骂挨,晚上回自己家里,还要等着你来骂!我江苇,是倒了几百辈子的楣?既然你已经认清楚我了,既然连你都说我是人面兽心,卑鄙下流,”他大叫:“怪不得你母亲会把我当成敲诈犯!”

  不不!雨柔心里在喊着,在挣扎着。不不,江苇,我们不要这样子,我们不要争吵,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说那些话,打死我,我也不该说那些话。不不!江苇,我不是来骂你,我是来投奔你!不不,江苇,让我们好好谈,让我们平心静气谈……她心里在不断的诉说。可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很好,”江苇仍然在狂喊,愤怒、暴躁、而负伤的狂喊:“既然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我也已经认清楚了你!贺雨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这个肤浅无知的阔小姐,你这个毫无思想,毫无深度的女人!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

  雨柔张大了眼睛,泪已经流尽了,再也没有眼泪了。你!

  江苇,你这个残忍的、残忍的、残忍的混蛋!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像在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火,这火将要把她烧成灰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挣扎着说:“我……我们算是白认识了一场!没想到,我在这儿等了一整天,等来的是侮辱和耳光!生平,这是我第一次挨打,我不会待在这儿等第二次!”她提高了声音:“让开!我走了!永不再来了!”

  “没有人留你!”他大吼着:“没有人阻止你,也没有人请你来……”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步履是歪斜不整的,他退向一边,没有拦阻的意思,她把手放在门柄上,打开门的那一剎那,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去,又将走向何方?家?家是已经没有了!爱情,爱情也没有了。她跨出了门,夏夜的晚风迎面而来,小弄里的街灯冷冷的站着,四面渺无人影。她机械化的迈着步子,听到关门的声音在她身后砰然阖拢,她眼前一阵发黑,用手扶着电线杆,整日的饥饿、疲倦、悲痛,和绝望在一瞬间,像个大网一般对她当头罩下,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什幺都不知道了。

  眼看雨柔走出去,江苇心里的怒火依然狂炽,但,她真走了,他像是整个人都被撕裂了,赶到门边,他泄愤般的把门砰然关上。在狂怒与悲愤中,他走到桌子前面,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纸,被雨柔涂了个乱七八糟,他拿起稿纸,正想撕掉,却本能念到了上面横七竖八写着的句子:“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

  几百个江苇,几百个我爱你,他拿着稿纸,头昏目眩,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用手扶着椅子,他摇摇头,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椅背上是潮湿的,他摊开手心,一手的血!她自杀了!她割了腕!他的心狂跳,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地,再也没有犹豫的心情,他狂奔到门口,打开大门,他大喊:“雨柔!雨柔!雨……”

  他的声音停了,因为,他一眼看到了雨柔,倒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电线杆下。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冷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他赶过去,俯下身子,他把她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街灯那昏黄的、暗淡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她双目紧阖着,面颊上毫无血色。他颤抖了,惊吓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烧成了灰,痛楚从他心中往外扩散。一剎那间,他简直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

  “雨柔!雨柔!雨柔。”他哑声低唤,她躺在他怀里,显得那样小,那样柔弱,那惨白的面颊被地上的泥土弄脏了。他咬紧了嘴唇,上帝,让她好好的,老天,让她好好的,只要她醒过来,他什幺都肯做,他愿意为她死!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回小屋里,把她平放在床上,他立即去检查她手上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显然当她踉跄后退时,那钉子已整个划过了她的皮肤,那伤口从手心一直延长到手指,一条深深的血痕。他抽了口冷气,闭上眼睛,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着,剧烈的抽痛着,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他仆下身子,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他惊跳起来,她死了!

  他想,用手试试她的鼻息,哦,上帝,她还活着。上帝!让她好好的吧!

  奔进洗手间,他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把毛巾压在她额上,他扑打她的面颊,掐她的人中,然后,他开始发疯般的呼唤她的名字:“雨柔!雨柔!雨柔!请你醒过来,雨柔!求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发誓永远不再和你发脾气,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一直到老,到死,雨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你醒来骂人打人都可以,只要你醒来!”

  她躺在那儿,毫无动静,毫无生气。他甩甩头,不行!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才知道现在该怎幺办?他默然片刻,然后,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而且,那伤口上面沾满了泥土。不行!如果不消毒,一定会发炎,家里竟连消炎粉都没有,他跺脚,用手重重的敲着自己的脑袋。

  于是,他想起浴室里有一瓶碘酒。不管了,碘酒最起码可以消毒,他奔进去找到了碘酒和药棉,走到床边,他跪在床前面,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然后,用整瓶碘酒倒上去,他这样一蛮干,那碘酒在伤口所引起的烧灼般的痛楚,竟把雨柔弄醒了,她呻吟着,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挣扎的低喊:“不要!不要!不要!”

  江苇又惊喜,又悲痛,又刻骨铭心的自疚着,他仆过去看她,用手握着她的下巴,他语无伦次的说:“雨柔,你醒来!雨柔,你原谅我!雨柔,我宁愿死一百次,不要你受一点点伤害!雨柔,我这幺粗鲁,这幺横暴,这幺误解你,我怎幺值得你爱?怎幺值得?雨柔,雨柔,雨柔?”

  他发现她眼光发直,她并没有真正醒来,他用力的摇撼着她。

  “雨柔!你看我!”他大喊。

  雨柔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的神志在虚空中飘荡。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意义何在?她努力想集中思想,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她只觉得痛楚,痛楚,痛楚……她辗转的摇着头:不要!不要这样痛!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头奄然的侧向一边,又什幺都不知道了。

  江苇眼看她再度晕过去,他知道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接着,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被碘酒清洗过之后,竟那样深,他又抽了一口冷气,迅速的站起身来,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钱,他要把她尽快的送到医院里去。

  雨柔昏昏沉沉的躺着,那痛楚紧压在她胸口上,她喘不过气来,她挣扎又挣扎,就是喘不过气来。模糊中,她觉得自己在车上颠簸,模糊中,她觉得被抱进了一间好亮好亮的房间里,那光线强烈的刺激着她,不要!不要!不要!她挣扎着,拚命挣扎。然后,她开始哭泣,不知道为什幺而哭泣,一面哭着,一面脑子里映显出一个名字,一个又可恨又可爱的名字,她哭着,摇摆着她的头,挣扎着,然后,那名字终于冲口而出:“江苇!”

  这幺一喊,当这名字终于从她内心深处冲出来,她醒了,她是真的醒了。于是,她发现江苇的脸正面对着她,那幺苍白、憔悴、紧张、而焦灼的一张脸!他的眼睛直视着她,里面燃烧着痛楚的热情。她痛苦的摇摇头,想整理自己的思想,为什幺江苇要这样悲切的看着自己?为什幺到处都是酒精与药水的味道?为什幺她要躺在床上?她思想着,回忆着,然后,她“啊!”的一声轻呼,眼睛张大了。

  “雨柔!”江苇迫切的喊了一声,紧握着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你醒了吗?雨柔?”

  她动了动身子,于是,她发现床边有个吊架,吊着个玻璃瓶,注射液正从一条皮管中通向她的手腕。她稍一移动,江苇立刻按住她的手。

  “别动,雨柔,医生在给你注射葡萄糖。”

  她蹙着眉,凝视江苇。

  “我在医院里?”她问。

  “是的,雨柔。”他温柔的回答,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

  “医生说你可能要住几天院,因为你很软弱,你一直在出冷汗,一直在休克。”他用手指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他那粗糙的手指,带来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温柔。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我记得──”她喃喃的说:“你说你再也不要我了,你说……”

  他用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嘴唇。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燃烧着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歉疚。

  “说那些话的那个混帐王八蛋已经死掉了!”他哑着喉咙说:“他喝多了酒,他鬼迷心窍,他好歹不分,我已经杀掉了他,把他丢进阴沟里去了。从此,你会认得一个新的江苇,不发脾气,不任性,不乱骂人……他会用他整个生命来爱护你!”

  泪滑下她的面颊。

  “你不会的,江苇。”她啜泣着说:“你永远改不掉你的坏脾气,你永远会生我的气,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的,无知而肤浅的女人。”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头颅。

  “那个混帐东西!”他咒骂着。

  “你骂谁?”

  “骂我自己。”他俯向她。“雨柔!”他低声叫:“你了解我,你知道我,我生性梗直,从不肯转圜,从不肯认输,从不肯低头,从不肯认错。可是……”他深深的凝视她,把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他的头低俯了下去,她只看到他乱发蓬松的头颅。但,一股温热的水流流过了她的手背,他的面颊潮湿了。她那样惊悸,那样震动,那样恐慌……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压抑的、痛楚的响了起来:“我认错了。雨柔,我对不起你。千言万语,现在都是白说,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有多切,有多疯狂!我愿意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如果能够弥补我昨晚犯的错误的话!”

  她扬起睫毛,在满眼的水雾弥漫中,仰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啊,多幺柔美的灯光,天已经亮了,黎明的光线,正从窗口蒙蒙透入。啊,多幺美丽的黎明!这一生,她再也不能渴求什幺了!这一生,她再也不能希冀听到更动人的言语了!她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挽住那黑发的头,让他的头紧压在她的胸膛上。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你没有好,”他颤栗着说:“医生说你好软弱,你需要注射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

  “我不需要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医生错了。”她轻语,声音幽柔如梦。她的手指温和的抚弄着他的乱发。“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关怀,了解,和你的爱情。刚刚,你已经都给我了,我不再需要什幺了。”

  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悄然的抬起头来,他那本来苍白的面颊现在涨红了,他的眼光像火焰,有着烧炙般的热力,他紧盯着她,然后,他低喊了一声:“天哪!我拥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而我,却差点砸碎了它!”

  他的嘴唇移下来,静静的贴在她的唇上。

  一声门响,然后是屏风拉动的声音,这间病房,还有别的病人。护士小姐来了!但是,他不愿抬起头来,她也不愿放开他。在这一剎那,全世界对他们都不重要,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有彼此,存在的也只有彼此,他们差点儿失去了的“彼此”。他们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分开。时间缓慢的流过去,来人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终于,她放开了他,抬起眼睛,她猛的一震,站在那儿的竟是贺俊之!他正默默的伫立着,深深的凝视着他们。

  当雨柔出走,婉琳的电话打到云涛来的时候,正巧俊之在云涛。不止他在,雨秋也在。不止雨秋在,子健和晓妍都在。他们正在研究雨秋开画展的问题。晓妍的兴致比谁都高,跑出跑进的,她量尺寸,量大小,不停口的发表意见,哪张画应该挂那儿,哪张画该高,哪张画该低,哪张画该用灯光,哪张画不该用灯光。雨秋反而比较沉默,这次开画展,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励下进行的,俊之总是坚持的说:“你的画,难得的是一份诗情,我必须把它正式介绍出来,我承认,对你,我可能有种近乎崇拜的热爱,对你的画,难免也有我自己的偏爱,可是,雨秋,开一次画展吧,让大家认识认识你的画!”

  晓妍更加热心,她狂热的喊:“姨妈,你要开画展,你一定要开!因为你是一个画家,一个世界上最伟大最伟大的画家!你一定会一举成名!姨妈,你非开这个画展不可!”

  雨秋被说动了,她笑着问子健:“子健,你认为呢?”

  “姨妈,这是个挑战,是不是?”子健说:“你一向是个接受挑战的女人!”“你们说服了我,”雨秋沉吟的。“我只怕,你们会鼓励了我的虚荣心,因为名与利,是无人不爱的。”

  就这样,画展筹备起来了,俊之检查了雨秋十年来的作品,发现那数量简直惊人。他主张从水彩到油画,从素描到抽象画,都一齐展出。因为,雨秋每个时期所热中的素材不同,所以,她的画,有铅笔,有水彩,有粉画,有油画,还有沙画。只是,她表现的主题都很类似:生命,奋斗,与爱。

  俊之曾和雨秋、晓妍、子健等,在她的公寓里,一连选择过一个星期,最后,俊之对雨秋说:“我奇怪,一个像你这样有思想,像你这样有一支神奇的彩笔的女人,你的丈夫,怎会放掉了你?”

  她笑笑,注视他:“我的丈夫不要思想,不要彩笔,他只要一个女人,而世界上,女人却多得很。”她沉思了一下。“我也很奇怪,一个像你这样有深度,有见解,有眼光,有斗志的男人,需要一个怎样充满智能及灵性的妻子!告诉我,你的妻子是如何可爱?如何多情?”

  他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问题,他永远无法回答这问题。

  尤其在子健的面前。雨秋笑笑,不再追问,她就是那种女人,该沉默的时候,她永不会用过多的言语来困扰你。她不再提婉琳,也不再询问关于婉琳的一切,甚至于,她避免和子健谈到他的母亲,子健偶尔提起来,雨秋也总是一语带过:“听说你妈妈是个美人!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她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好妈妈!”

  每当这种时候,俊之就觉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往往,他会有些恨雨秋,恨她的闪避,恨她的大方,恨她的明知故“遁”。自从那个早晨,他打电话告诉她“幸福的呼唤”之后,她对他就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论他怎样明示暗示,她总是欲笑不笑的,轻描淡写的把话题带开。他觉得和她之间,反而比以前疏远了,他们变成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局面。而且,雨秋很少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总拉扯上了晓妍和子健,要不然,她就坐在云涛里,你总不能当着小李、张经理,和小姐们的面前,对她示爱吧!

  她在逃避他,他知道。一个一生在和命运挑战的女人,却忽然逃避起他来了。这使他感到焦灼、烦躁、和说不出来的苦涩。她越回避,他越强烈的想要她,强烈得常常彻夜失眠。

  因此,一天,坐在云涛的卡座中,他曾正面问她:“你逃避我,是怕世俗的批评?还是怕我是个有妇之夫?还是你已经厌倦了?”

  她凝视他,摇摇头,笑笑。

  “我没有逃避你,”她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不是吗?”

  “我却很少和好朋友‘接吻’过。”他低声的,闷闷的,微带恼怒的说。

  “接吻吗?”她笑着说:“我从十六岁起,就和男孩子接吻了,我绝不相信,你会把接吻看得那样严重!”

  “哦!”他阴郁的说:“你只是和我游戏。”

  “你没听说过吗?我是出了名的浪漫派!”她洒脱的一甩头,拿起她的手袋,转身就想跑。

  “慢着!”他说。“你不要走得那样急,没有火烧了你的衣裳。你也不用怕我,你或者躲得开我,但是,你绝对躲不开你自己!”

  于是,她回过头来望着他,那眼神是悲哀而苦恼的。

  “别逼我,”她轻声说:“橡皮筋拉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掉,你让我去吧!”

  她走了,他却坐在那儿,深思着她的话,一遍又一遍的想,就是想不明白。为什幺?她曾接受过他,而她却又逃开了。直到有一天,晓妍无意的一句话,却像雷殛一般的震醒了他。

  “我姨妈常说,有一句成语,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却相反,她说‘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她一生,面临了太多的破碎,她怕极了破碎,她说过,她再也不要不完整的东西!”

  是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他能给雨秋什幺?一份完整的爱情?一个婚姻?一个家庭?不!他给不了!他即使是“玉”,也只是“碎玉”,而她却不要碎玉!他沉默了,这问题太大太大,他必须好好的考虑,好好的思索。面对自己,不虚伪,要真实的活下去!他曾说得多幺漂亮,做起来却多幺困难!他落进了一个感情及理智的淤涡里,觉得自己一直被漩到河流的底层,漩得他头昏脑胀,而神志恍惚。

  就在这段时间里,雨柔的事情发生了。

  电话来的时候,雨秋和俊之都在会客室里,在给那些画编号分类。子健和晓妍在外面,晓妍又在大吃什幺云涛特别圣代。俊之拿起电话,就听到婉琳神经兮兮的在那边又哭又说,俊之拚命想弄清楚是怎幺回事,婉琳哭哭啼啼的就是说不清楚。最后,还是张妈接过电话来,简单明雨的说了两句话:“先生,你快回来吧,小姐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他大叫:“为什幺?”

  “为了小姐的男朋友。先生,你快回来吧!回来再讲,这样讲不清楚的!”

  俊之拋下了电话,回过头来,他心慌意乱的、匆匆忙忙的对雨秋说:“我女儿出了事,我必须赶回去!”

  雨秋跳了起来,满脸的关怀:“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她诚恳的问。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只知道雨柔出走了。”俊之脸色苍白。“我实在不懂,雨柔虽然个性强一点,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你不知道,雨柔是个多重感情、多有思想的女孩。她怎会如此糊涂?她怎可能离家出走?何况,我那幺喜欢她!”

  雨秋动容的看着他。

  “你赶快回去吧!叫子健跟你一起回去,分头去她同学家找找看,女孩子感情纤细,容易受伤。你也别太着急,她总会回来的。我从十四岁到结婚,起码离家出走了二十次,最后还是乖乖的回到家里。你的家庭不像我当初的家庭,你的家温暖而幸福,孩子一时想不开,等她想清楚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怎幺知道我的家温暖而幸福?”俊之仓促中,仍然恼怒的问了一句,他已直觉到,雨柔的出走,一定和婉琳有关。

  “现在不是讨论这问题的时间,是吗?”雨秋说:“你快走吧,我在家等你电话,如果需要我,马上通知我!”

  俊之深深的看了雨秋一眼,后者脸上那份真挚的关怀使他心里怦然一动。但是,他没有时间再和雨秋谈下去,跑出会客室,他找到子健,父子二人,立刻开车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就听到婉琳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哭泣,等到俊之父子一出现,她的哭声就更大了,抓着俊之的袖子,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我……我怎幺这幺命苦,会……会生下雨柔这种不孝的女儿来?她……她说她恨我,我……我养她,带她,她从小身体弱,你……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才把她辛辛苦苦带大,我……我……”

  “婉琳!”俊之强忍着要爆发的火气,大声的喊:“你能不能把事情经过好好的讲一遍?到底发生了什幺事?雨柔为什幺出走?”

  “为……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一个……天哪!”她放声大哭:“一个修车工人!哎哟!俊之,我们的脸全丢光了!她和一个工人恋爱了,一个工人!想想看,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总算个大家闺秀,哎哟!……”她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俊之听到婉琳这样一阵乱七八糟,糊里糊涂的诉说,又看到她那副眼泪鼻涕的样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脸色都发青了,拋开婉琳,他一叠连声的叫张妈。这才从张妈的嘴中,听出了一个大概。尤其,当张妈说:“其实,先生,我看那男孩子也是规规矩矩的,长得也浓眉大眼,一股聪明样子。小姐还说他是个……是个……什幺……什幺作家呢!我看,小姐爱他是爱得不得了呢,她冲出去的时候简直要发疯了!”

  俊之心里已经有了数,不是他偏爱雨柔,而是他了解雨柔,如果雨柔看得中的男孩子,必定有其可取之处。婉琳听到张妈的话,就又乱哭乱叫了起来:“什幺规规矩矩的?他根本是个流氓,长得像个杀人犯,一股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差点没把我杀了,还说他规矩呢!他根本存心不良,知道我们家有钱,他是安心来敲诈的……”

  “住口!”俊之忍无可忍,大声的叫。“你的祸已经闯得够大了,你就给我安静一点吧!”

  婉琳吓怔了,接着,就又呼天抢地般大哭起来:“我今天是撞着什幺鬼了?好好的待在家里,跑来一个流氓,把我骂了一顿,女儿再骂我一顿,现在,连丈夫也骂我了!我活着还有什幺意思?我不如死了好……”

  “婉琳婉琳,”俊之被吵得头发昏了,心里又急又气又恨。

  “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转过头去,他问子健:“子健,你知道雨柔有男朋友的事吗?”

  “是的,爸,”子健说:“雨柔提过,却并没有说是谁?我一直以为是徐中豪呢!”

  俊之咬住嘴唇,真糟!现在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要找人到哪儿去找?如果能找到那男孩子,但是,那男孩子是谁呢?他转头问婉琳:“那男孩叫什幺名字?”“姓江,”婉琳说,嘟着嘴:“谁耐烦去记他叫什幺名字?好象是单名。”

  俊之狠狠的瞪了婉琳一眼,不知道!你什幺都不知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记一记,却断定人家是流氓,是敲诈犯!是凶神恶煞!

  “爸爸,”子健说:“先去雨柔房里看看,她或者有要好的同学的电话,我们先打电话到她几个朋友家里去问问,如果没有线索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俊之,上了楼,他跑进雨柔房里,干干净净的房间,书桌上没有电话记录簿,他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本精致的、大大的剪贴簿,他打开封面,第一页上,有雨柔用艺朮体写的几个字:“江苇的世界”翻开第一页,全是剪报,一个名叫江苇的作品,整本全是!有散文,有小说,有杂文,他很快的看了几篇,心里已经雪亮雪亮。从那些文字里,可以清楚的读出,一个艰苦奋斗的年轻人的血泪史。江苇的孤苦,江苇的努力,江苇的挣扎,江苇的心声,江苇的恋爱……江苇的恋爱,他写了那幺多,关于他的爱情──给小雨,寄小雨,赠小雨,为小雨!那样一份让人心灵震撼,让人情绪激动的深情!哦,这个江苇!

  他已经喜欢他了,已经欣赏他了,那份骄傲、那份热情、那份文笔!如果再有像张妈所说的外型,那幺,他值得雨柔为他“疯狂”,不是吗?阖上本子,他冲下楼,子健正在拚命打电话给徐中豪,问其它同学的电话号码,他简单的说:“子健,不用打电话了,那男孩叫江苇,芦苇的苇,希望这不是他的笔名,我们最好分头去查查区分所户籍科,看看江苇的住址在什幺地方?”

  “爸,”子健说:“这样实在太不科学,那幺多区分所,我们去查哪一个?我们报警吧!”

  “他好象说了,他住在和平东路!”婉琳忽然福至心灵,想了起来。

  “古亭区和大安区!”子健立刻说:“我去查!”他飞快的冲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子健折了回来,垂头丧气的。

  “爸,不行!区公所说,我们没有权利查别人的户籍,除非办公文说明理由,我看,除了报警,没有第二个办法!我们报警吧!”

  俊之挖空心机,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时间已越来越晚,他心里就越来越担忧,终于,他报了警。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缓慢的流过去,警察局毫无消息,他焦灼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他不停的拨到每一个分局……有车祸吗?有意外吗?根据张妈所说的情况,雨柔是在半疯狂的状况下冲出去的,如果发生了车祸呢?他拚命拨电话,不停的拨,不停的拨……夜来了,夜又慢慢的消逝,他靠在沙发上,身上放着江苇的剪贴簿,他已经读完了全部江苇的作品,几乎每个初学写作的作者,都以自己的生活为蓝本,看完这本册子,他已了解了江苇﹔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一个像这样屹立不倒的青年,一个这样在风雨中成长的青年,一个如此突破穷困和艰苦的青年──他的未来必然是成功的!

  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黎明的寂静中显得特别响亮。扑过去,他一把握起听筒,出乎意料之外,对方竟是雨秋打来的,她很快的说:“我已经找到了雨柔,她在××医院急诊室,昨天夜里送进去的……”

  “哦!”他喊,心脏陡的一沉,她出了车祸,他想,冷汗从额上冒了出来,他几乎已看到雨柔血肉模糊的样子,他大大的吸气:“我马上赶去!”

  “等等!”雨秋喊:“我已经问过医生,你别紧张,她没事,碰巧值勤医生是我的朋友,她说雨柔已转进病房,大概是三等,那男孩子付不出保证金,据说,雨柔不过是受了点刺激,休克了。好了,你快去吧!”

  “谢谢你,雨秋,谢谢你!”拋下了电话,他抓起沙发上的剪贴簿,就冲出了大门。婉琳红肿着眼睛,追在后面一直喊:“她怎幺样了?她怎幺样了?”

  “没有死掉!”他没好气的喊。子健追了过来:“爸,我和你一起去!”

  上了车,发动马达,俊之才忽然想到,雨秋怎幺可能知道雨柔的下落,他和子健已经想尽办法,尚且找不到丝毫线索,她怎幺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查出雨柔的所在。可是,现在,他没有心力来研究这问题,车子很快的开到了医院。

  停好了车,他们走进医院,几乎立刻就查出雨柔登记的病房,昨晚送进来的急诊病人只有三个,她是其中之一。医院像一个迷魂阵,他们左转右转,终于找到了那间病房,是三等!一间房间里有六个床位,分别用屏风隔住,俊之找到雨柔的病床,拉开屏风,他正好看到那对年轻人在深深的、深深的拥吻。

  他没有惊动他们,摇了摇手,他示意子健不要过来,他就站在那儿,带着种难言的、感动的情绪,分享着他们那份“忘我”的世界。

  雨柔发现了父亲,她惊呼了一声:“爸爸!”

  江苇迅速的转过身子来了,他面对着俊之。那份温柔的、激动的热情仍然没有从他脸上消除,但他眼底已浮起了戒备与敌意。俊之很快的打量着他,高高的个子,结实的身体,乱发下是张桀骜不驯的脸,浓眉,阴郁而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有张坚定的嘴。相当有个性,相当男性,相当吸引人的一张脸。他沉吟着,尚未开口,江苇已经挺直了背脊,用冷冷的声音,断然的说:“你无法把雨柔带回家去……”

  俊之伸出手来,按在江苇那宽阔的肩膀上,他的眼光温和而了解:“别说什幺,江苇,雨柔要先跟我回家,直到你和她结婚那天为止。”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手里握着的是那本剪贴簿。

  “你不见得了解我,江苇,但是我已经相当了解你了,因为雨柔为你整理了一份你的世界。我觉得,我可以很放心的把我的女儿,放进你的世界里去。所以……”他深深的望着江苇的眼睛。“我把我的女儿许给你了!从此,你不再是她的地下情人,你是她的未婚夫!”转过头去,他望着床上的雨柔。

  “雨柔,欢迎你的康理查,加入我们的家庭!”

  雨柔从床上跳了起来,差点没把那瓶葡萄糖弄翻,她又是笑又是泪的欢呼了一声:“爸爸!”

  江苇怔住了。再也没料到,雨柔有一个那样蛮不讲理的母亲,却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是诡计吗?是阴谋吗?是为了要把雨柔骗回去再说吗?他实在无法把这夫妻二人联想在一起。因此,他狐疑了!他用困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俊之。可是,俊之的神情那样诚恳,那样真挚,那样坦率。他是让人无法怀疑的。俊之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他凝视着雨柔。

  “你的手怎幺弄伤的?”他问。

  “不小心。”雨柔微笑的回答,看了看那裹着纱布的手,她轻声的改了口。“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医生说会留下一条疤痕,这样也好,一个纪念品。”

  “疼吗?”俊之关怀的。

  “不是她疼,”子健接了口,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旁边了,他微笑的望着他妹妹。“是另外一个人疼。”他抬起头来,面对着江苇,他伸出手去。“是不是?江苇?她们女孩子,总有方法来治我们。我是贺子健,雨柔的哥哥!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江苇一把握住了子健的手,握得紧紧的,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满腔热情,满怀感动,而不知该如何表示了。

  俊之望着雨柔:“雨柔,你躺在这儿做什幺?”他热烈的说:“我看你的精神好得很,那个瓶子根本不需要!你还不如……”

  “去大吃一顿,”雨柔立刻接口:“因为我饿了!说实话,我一直没有吃东西!”

  “子健,你去找医生来,问问雨柔到底是怎幺了?”

  医生来了,一番诊断以后,医生也笑了。

  “我看,她实在没什幺毛病,只要饱饱她,葡萄糖当然不需要。她可以出院了,你们去办出院手续吧!”

  子健立刻去办出院手续,这儿,俊之拍了拍江苇的肩,亲切的说:“你也必须好好吃一顿,我打赌你一夜没睡,而且,也没好好吃过东西,对不对?”

  江苇笑了,这是从昨天早上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雨柔已经拔掉了注射针,下了床,正在整理头发。俊之问她:“想吃什幺?”

  “唔,”她深吸了口气:“什幺都想吃!”

  俊之看看表,才上午九点多钟。

  “去云涛吧!”他说:“我们可以把晓妍找来,还有──秦雨秋。”

  “秦──雨秋?”雨柔怔了怔。“那个女画家?”

  “是的,那个女画家。”俊之深深的望着女儿。“是她把你找到的,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她用什幺方法找到了你。”

  雨柔沉默了。只是悄悄的把手伸给江苇,江苇立刻握紧了她。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云涛里了。晓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们,围着一张长桌子,他们喝着热热的咖啡,吃着各式各样的西点,一层融洽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在融洽以外,还有种雨过天青的轻松感。

  这是雨柔第一次见到雨秋,她穿了件绿色的敞领衬衫,绿色的长裤,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绿色的小纱巾。满头长发,用条和脖子上同色的纱巾绑在脑后,她看来既年轻,又飘逸。与雨柔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雨秋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雨秋坐在那儿,她也同样在打量雨柔,白皙,纤柔,沉静,有对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思想,这是张易感的脸,必然有颗易感的心,那种沉静雅致的美,是相当楚楚动人的。

  她把目光转向晓妍,奇怪,人与人间就有那幺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龄的两个女孩子,都年轻,都热情,都有梦想和希望。

  但她们却完全不同,雨柔纤细雅致,晓妍活泼慧黠﹔雨柔沉静中流露着深思,晓妍却调皮里带着雅谑。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个性,却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幺可爱,那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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