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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洋过海来嫁你 第三章

  梅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向往罢了,她坚信地告诉自己!

  既然决定要留下,总不能白吃白喝,还是得找个工作才行,但自己该做些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么早就在这儿沉思?”身后扬起一低沉男音,梅已习惯这来自背后的声音,虽有些突兀,但绝无恶意。

  梅回头,为他的早起而讶异,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小心晨露霜重──”龙翔说着,卸下身上斗蓬为梅披上,转身吸了一口气。

  “梅,你是对的,唯有在早晨,这园中的空气才最清爽怡人,因为所有的花草树木在岑寂了一夜后,全都在此时苏醒,展现着它们的活力与风采。”他望向一片荫绿,闭起双眼,仿佛陶醉其中。

  真没想到看来粗线条、凡事大而化之的龙翔,也有这么纤细、风雅的思虑,梅忽然对他又多了层认识与好感。

  “你经常在清晨到园中欣赏这些“苏醒”的植物吗?”梅原本以为性情如龙翔者,可能都得日上三竿才万般不舍地离开床铺的。

  “中国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凡事都由早上开始嘛!”龙翔换下认真的神色,对梅淘气地笑着说。“不过,我可没习惯一大早就想些恼人的事喔!”

  “谢谢你的提醒,其实也没什么,你何不当我只是太专注于“欣赏”?”梅竟然发现自己被带动着,连脑子都活了起来。

  “我还没见过像你这种“有看没有到”的欣赏法呢!这点我得向你请教了,哈哈哈……”

  龙翔自然不做作的个性,教梅感到愉快,和他相处就像……真正的兄弟姊妹一样。

  梅想起英国的异母弟妹,虽有一半的血缘联系,可是总觉得生疏。反倒没有龙翔感觉来得亲密。

  “嘿!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魅力使不少名门淑媛着迷,不过我的抑制力可是很薄弱的,你可别害我!”龙翔大言不惭地吹嘘。

  “我怎么会害你呢?你倒说说看。”被他一逗,梅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因为万一我抗拒不了你的吸引力,那我这颗脆弱又纯情的少男心肯定是要受伤害了。”龙翔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纯情?脆弱?这好像不是你耶!”梅觉得与这大男孩讲起话来真轻松有趣。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我龙翔出马,焉有不成之理,但是我绝不夺人所爱!”

  “你在说谁呀?”梅实在不明白。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反正你啊──是早被预约了,唉──看来我只好忍痛喽!”龙翔打着哑谜,夸张地摇着头。

  什么呀?梅仍是一头雾水。

  中国字果真是深奥。梅想着。

  “啊──你又在想什么?可别辜负眼前美好的事物喔!我有事得先走,你也该进去了,我们改天再切磋切磋。拜拜!”龙翔说完即潇洒地跨步而去。

  梅忽然停驻在刻有“孟园”二字的石碑旁愣愣地看着,孟园……聆亭……郁孟霆有一个妹妹叫郁孟聆,孟聆……难道这园子……

  来到这儿也有好些天了,还没见过郁孟聆,嫁人了吗?

  那么,“郁太太”呢?怎么没见过她,也许……

  算了,梅甩甩头,企图抛掉一些恼人的事。

  她想起龙翔说的“及时行乐”,当然还有一点便是她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对寂寞的父女──

  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寂寞呢?是昨夜的那番倾吐吗,还是……

  梅再次陷入沉思中,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二楼的窗口正有一对深沉而专注的黑眸在凝视着她……

  * * *

  打从昨晚失常的情绪表露后,郁孟霆一夜失眠到天亮。

  一向在上海商业界呼风唤雨的郁孟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从不求人。但昨晚,他第一次感到不确定  他没把握梅一定会留下来。

  “爹爹!”一声低怯的声音在郁孟霆身后响起。“梅阿姨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小聆希望吗?”郁孟霆从窗边走向沙发,抱着语聆坐在膝上。

  “希望!”语气是极为兴奋。

  郁孟霆察觉到语聆的转变,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很快乐,眼中也比平当多了一抹阳光似的神采,或许──语聆需要个伴,或者是个“母亲”?

  “梅阿姨是不是娘呢?她说娘是妈咪。”语聆仰着头甜甜地问着。

  “嗯!梅阿姨是妈咪,她的头发和我一样颜色。”

  郁孟霆轻轻捏了捏语聆红得像苹果般的双颊。多敏感的孩子呀!

  看样子,自己真的太忙于事业而忽略了她。

  “想不想出去逛逛?爹爹好久没带小聆出去玩了。”

  “梅阿姨也一起去吗?”

  也该替梅添购一些日常用品。他注意到她没有较厚的衣物足以御寒,以上海一月份的天气,不出一星期她可能就会冻死了。

  “嗯!梅阿姨也一起去。”他给语聆百分之百的肯定。“去准备一下吧!”

  等不及他把话说完。语聆已一溜烟的往外跑去,恰巧迎上进门的龙翔。

  “哟!小聆早呀!”

  “龙叔叔您早!”语聆匆匆回了一句,即头也不回地往“孟园”奔去,连平常惯有的亲匿动作都免了,使得龙翔张开的双臂落了个空。

  “这丫头,什么事那么兴奋?把我这叔叔给抛到脑后去了。”龙翔不禁咕浓,好奇地看着孟霆。

  “你别只认为只有你受委屈了,我才说要带她和梅出去走走,话都没说完,还不是丢了我就赶着去向梅报告,这丫头──”孟霆无奈地摇头,却满是爱怜与愉快的神情。

  “这小妮子可真会见风转舵啊!咱们俩和她长久的“感情”,竟敌不过梅几天的“交情”呢!”龙翔一副被打败似的瘫进沙发里,摆出一张苦脸说。

  “可不是吗!但比起有人一大早就卖弄风雅,大献殷勤来说,小聆的功力可差多了。”郁孟霆别有所指的睨着眼说。

  一想到龙翔为梅披衣、相谈甚欢的情景,郁孟霆就颇不是滋味。

  “哟!这里面是不是刚打翻了一缸醋,怎么酸得教人受不了呀!”龙翔夸张地用力以手捂着鼻,还猛摇晃着头。

  “你──算了,待会儿我带她们去逛逛,公司方面你先过去安顿一下。”

  “怎么“你们”去逍遥,我还要去处理公事,这不公平嘛!”龙翔大声的抗议着。

  其实他早明白孟霆的心意,却仍忍不住要逗逞他这位以冷傲闻名上海的大亨兄弟。唉!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龙翔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套牢。

  不过,像梅这样特别的女子,也难怪会令孟霆朝思暮想的,幸好小时候没“偷”过婴儿篮,龙翔暗自庆幸着。

  “没什么公不公平的,这是命令!”孟霆从未有过任性固执的表现,此刻他却一心想撇开龙翔。生怕梅真被他迷惑了。

  这样幼稚的言行,郁孟霆毫无查觉,龙翔可是心知肚明,他肯定孟霆这一陷是无法自拔喽!

  “喂!兄弟,你未免太“见色忘友”了吧!”见孟霆眼睛像要喷火了。“好吧!我向来有“成人之美”的雅量,祝“你们”玩得愉快!”龙翔真想大笑几声,临跨出门槛时还不忘回头调侃一句。

  郁孟霆点起一根雪茄,蹈步到窗口,看著「孟园”中语聆对着梅兴奋比划的样子,心中突然流过一股幸福感,足以让他的生命更加充实起来。

  其实郁孟霆也意识到自己心境上的变化,从得知梅到上海的消息,到与她会面,对她自剖……至今,他的心情就没平静过。

  他承认自己真的很挂念梅,尤其在知道雷去世之后。他更有照顾她的决心,或许这是对雷的一份承诺、一种责任吧!郁孟霆努力的说服自己。

  * * *

  约莫十五分钟后,他们一行人已经坐着郁孟霆的专属黑色座车在上海街头了。

  “我们为什么不坐那种车?”梅指向街头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一脸惋惜。

  “坐少爷的车子比较安全、快速。”银姨开口回答。

  车子停在一家布庄前头。

  他们甫下车,就见店里所有的人早已一字排开,呈现热烈的欢迎队伍。

  天啊!这等排场,梅很是讶异。

  郁孟霆朝他们挥挥手说道:“你们各自去忙吧!别刻意招呼我们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好奇地多瞧了她几眼,因为他们大名鼎鼎的郁少爷可从没有带过年轻女子来店里采办过。

  梅感到全身不自在。在英国时,人们也许会因为她长得像东方人而对她地“另眼相看”,但这里是中国呀!为什么别人仍对她另眼相看呢?

  “别担心,他们看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好看,没别的意思。”郁孟霆附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这个男人真的能看穿她的心思!

  她抬眼看他,得到一个鼓励性的笑容。

  “谢谢你,郁先生!”梅感激地点点头。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孟霆”。”郁孟霆左眉微挑,有点耍赖的促狭表情。梅一度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没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郁孟霆也会这般孩子气!

  “可是我并未那样叫过你,你怎么会知道你喜欢?”梅的挑衅味十足。

  “你又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会不喜欢?也许你可以试试看。”他故意逗她,想起她之前误以为他是个老头儿,事后那种惊讶的表情,自然流露出的可爱模样,令人忍不住神往。

  这男人有着怪异荒谬的幽默感,梅在心中想道。

  她耸耸肩,迳自朝布庄里走去。

  郁孟霆突然大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而不保留,他没有想到在梅亮丽优雅的外貌下,隐藏了这个固执的拗脾气,这令她更平添几分娇俏。

  梅旋身斜睨了他一眼,她不认为自己的问题有那么好笑!

  至于那些布庄的掌柜与伙计们个个目瞪口呆,好像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似地。

  银姨笑挽着梅。“来!过来选几块布料,做几套好看的旗袍给你。”

  “旗袍?像你现在穿的?会不会太破费了。”梅盘算身边有多少财产可用来这样奢侈的享受。

  “不会的。”银姨低声说。“这是孟霆送你的见面礼,你就收下吧!反正他终究还是会强迫你收的。而且这布庄只是孟霆旗下企业的一项投资,倒是这里的布料论绣工、论样式都是上海属一属二的货色呢!”

  “难怪从我们一进门就觉得不一样,原来是幕后老板大驾光临了。”梅有点好笑的回顾那些忙着鞠躬哈腰的伙计和掌柜。“我只知道孟霆在上海很有名,但他到底在做怎样的买卖?”

  “孟霆是做布料进口起家的,后来商行的规模越来越大,就成立了自己的纺织厂,现在他的纺织工业已是上海一等一的重要企业了,目前孟霆似乎想往服装界投资呢!”

  郁孟霆一定尝尽了很多世间冷暖。

  梅忍不住将目光移向正在和掌柜谈话的郁孟霆──要从一个在上海码头打混的偷儿、教会孤儿爬升到今天受人尊敬的地位,想必一定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苦与努力。

  感觉到她的注视,郁孟霆抬起头来朝她眨了眨眼,顿时令她感到全身发热。

  “怎么,没有喜欢的吗?”郁孟霆走近她,含笑的问。

  “不!没有,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让你破费。”梅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还。”他一语双关的说。

  银姨面露微笑,她横看竖看都觉得梅和孟霆挺登对的,尤其是梅的身高比一般中国女子略高,站在身材魁梧挺拔的孟霆身旁,更是分外出色──如果悔能嫁给孟霆就太好了,银姨心里暗自希望。

  一名男子由外匆匆而入,附在孟霆耳旁说了几句话后,孟霆的脸色明显的沉了下来,但他还是努力维持微笑的说:“临时有点状况,我去处理一下,银姨,这里就麻烦你了。”孟霆顺便交代银姨一些事情。

  “怎么了?”梅不由得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没什么,你好好的逛,OK?”他仿佛在哄小孩般。

  说完,就和传口信的男子快步搭上座车先行离去。

  一股失落感袭上心头,但梅还是打起精神和银姨挑选布料。离开布庄后,他们又走访了几家有名的商店,接着,逛进传统市集,眼睛所见的都是新鲜又有趣的玩意儿,像画糖、捏面人、闹蟋蟀……有些是听都没听过、看都没看过的,梅兴奋得和语聆一样,充满着孩童般的惊奇,很快的便忘了孟霆的事。

  “哇!银姨,你看。”梅又发现了新鲜的东西,兴奋地转头叫银姨。

  “咦!人呢?”银姨不在身后,连语聆也不见了。

  梅对着熙攘的市集竭尽心力的搜寻,却怎么也看不到银姨和语聆的踪影,怎么办?全怪自己太贪恋了,身上又没半毛钱,这下可怎么回去?

  不行!银姨她们铁定担心死了,她一定得找到她们。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梅像只无头苍蝇般拚了命地寻人,无意间走进了一座公园,目光被一则布告栏上的广告启事吸引住──

  “圣母堂征教师,擅长中国语和美国语,有爱心,可任教者……”

  哈!这不就是在找我吗?

  梅忘形地大呼一声!没想到这么幸运,这该叫做……中国话是怎么说的……对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出门时忘了带纸笔,怎么办呢?

  梅左顾右盼,没人!反正这工作是我的了!只好对不起别人喽!梅把那则启事撕下来。小心翼翼的,深怕撕破了这宝贵的工作机会。

  “Hi!  Lady!”梅的身后扬起了男人轻浮的问候声。

  不理他!无聊男子!

  梅专心的将那张告示仔细的折叠好收进手提包内,正准备要走时,这不要脸的男人竟敢伸手搭她的肩,无礼的举动着实惹恼了梅。

  “这位先生,请你以后用中国话搭讪好吗?这里是中国,不是英国,请搞清楚?”

  梅义愤填膺的“教训”着,并深以中国人自居。

  眼前高大俊挺的洋人显然听不懂她说的话,在看到梅的“正面”后,更是一脸的惊讶。

  “What?”他一副大惑不解的蠢样。

  “Please  speak  Chinese!笨蛋!”梅懒得理他,才一旋身,突然又被拉了一把。这家伙还不死心吗?正想回头赏他一记时,才发现抓她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而且显然已是醋劲大发。

  她指着梅大声责问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实在是梅那带东方味的深刻轮廓美得让男人心动、女人嫉妒。难怪她会莫名其妙地胡乱发飙。

  梅保持沉默的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以极快速的英文交谈,直叹自己何其无辜被卷入这场是非,但随着越来越多低俗、不堪入耳的字眼针对她而来,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加入这场“沟通”中。

  而这外国女人对梅的愤怒竟逐渐转为种族歧视的辱骂。太不可理喻了!在中国人的土地上还敢如此嚣张。

  “这里是租界区的公园,中国人和狗不许进来。”那个外国女人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叫道。

  “笑话!这里是中国,哪有中国人不准进来的道理。”梅不甘势弱。

  “我说过这里是公共租界,是我们的地方。”

  “既然是我们“租借”给你们,我们是“房东”,你们是“房客”,请搞清楚状况,OK?”两人的火药味愈来愈浓,眼见就要酿成肢体“沟通”了。

  还好那个“搭讪”的男子还算理智,见局势不妙,赶紧拉着金发女子收兵,就在那女人要被“拖”走的前一刻,“啪!”地打了梅一巴掌。

  这女人欺人太甚,竟敢这样侮辱人。中国人说:“此仇不报非君子。”很不巧,梅·里斯我正好就是那位“君子”!  

  梅取出手提包中的随身武器并捡了一块石头,对着渐渐走远却还一路咒骂的身影弹射过去。

  “哎唷!”一声尖叫随即响起。

  哼!我梅·里斯可不是省油的灯。但是,抱歉!天色已晚,本姑娘没空再陪你们耗下去了。

  匆匆离开了“是非之地”,梅才发现这里是位于苏州江边的黄埔公园,而且入口处还有一张布告。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中国人与狗,不许进入。”

  梅感到悲哀,为中国人而心痛着。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为何在自己的领土上,还必须受外人欺凌,竟还被拿来与狗相提并论,简直岂有此理,根本罔顾人权嘛!

  梅心中满是不平的情绪翻滚着,不觉昏暗的天色已亮起星光,糟糕!刚刚气昏头了,没目标地走,这下更不知身处何方了?

  定一定神,梅告诉自己不能急。看看四下无啥行人又陌生得很,理当往回走,找个店家问才好,对!就这么办。猛一回身──

  “啊──小心!”

  “砰──”

  说时迟,那时快,梅才一旋身就撞到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一名男子的声音,急切地躬着身子赔不是,活像犯了什么大罪似地求饶。

  梅原本一肚子火未消、偏又遇上个冒失鬼,才想藉题发泄一番,见着对方如此赔礼,反觉理亏起来。

  “哪里,是我不对。”梅连忙点头回礼。

  “你还好吧?”

  “你有没有怎样?”

  几乎同时出口的问候,倒教两人相视而笑了。

  “方才看你那么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男子很快恢复沉着态度,眼光锐利如刀。

  “我想──我走失了……”梅此刻真的期盼有人指点迷津。

  “原来如此,那我更必须护送你到家,因为像你这样美丽的小姐实在不该单独走在上海街头。”他漾动着星光般锐利的双眼直视着梅的左颊。

  受了屈辱,又被一个陌生人如此地盯着看,梅真觉得不舒服。

  “不!谢谢,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去……只要你告诉我市集的方向。”这么大的人还会走失,说来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梅不想多谈。

  “中国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我们相逢也算有缘,又何必拘礼呢?”不等梅反应,他绅士地轻搭着她的肩,领她走向自己的座车。

  看来这男人挺固执的。不过,他处处表现得体贴周到又不失分寸,教梅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待她坐定,他即取出一瓶精巧的药罐,轻递到她手上,示意要她敷上,却不追问她因何受伤,这使得梅心中尽是感激。

  “我是渡边绪夫。现在,可否请教你的芳名与住处?”仍然是那般彬彬有礼,好像再不反应,就显得自己没气度了。

  可是梅却直觉得不太妥当。“那么,就叫我“五月”吧!”然后写下地址交给他。梅想着,May本有五月之意,这也不能算欺骗吧!

  “哈……”斯文如他竟突然放声大笑。““五月”?这是中国名字吗?多奇特──很适合你美丽又神秘的气质。”

  渡边绪夫很欣赏眼前这位佳人,打一开始就被她那双天真慧黠的大眼睛及含有东方美的五官所吸引,这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他决心要好好地认识她。

  迎着他那凝视的眼神,梅突然有一股压迫感,只好淡淡一笑。

  “你住在上海商业钜子郁孟霆家?”渡边看着纸条上的地址,诧异地问。

  “我只是他的客人,暂住一阵子而已。”梅急急解释,生怕被人误会似地。

  车内呈现一片静寂,沿途,渡边绪夫不时投以关怀的注视,梅愈加不自在,又碍于礼貌,也得偶尔回以微笑。天!她真想结束这一切。

  终于,车子到了郁宅门口,甫停住,梅连忙去抓门把,一副急欲夺门而出的样子,立刻直奔大门,但──好像不对!

  梅随即反应到自己的失态,缓步而回,见渡边绪夫正闲适自若地倚着车门,脸上带着笑容。

  “真对不起,我太急了,忘了向你说声谢谢。今天真多亏遇见了你。不过。我仅是来此做客,不便请你进去。”梅一时有些失措。

  “别客气!能送你回来是我的荣幸,我说过我们有缘,那么日后必定还会见面的,届时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感谢,拜拜!“五月”小姐。”说完,他抬头看看郁宅,对梅露出温暖的一笑,随即挥挥手,潇洒地上车而去。

  留下梅错愕了几秒钟……

  渡边绪夫?这人到底是谁?听名字应该是日本人吧?

  他好像也认识孟霆?却无意进屋去?

  他凭什么那样肯定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唉!我是怎么啦?干么想这些……梅在额上敲了一记。

  梅甫跨进门槛,就匆匆向正厅里焦急等候的银姨和语聆致歉,并以疲累为由,急急上楼,连头都没抬起。

  接近深夜时,郁孟霆回到家就看见银姨一脸担忧地坐在正厅。

  “还没睡?”郁孟霆关心的问。

  “情况如何?”

  “往香港的商船沉了,损失了一些布,可能有些影响,但已控制住了。”郁孟霆直觉什么事不对劲。

  “今天玩得愉快吗?”

  “今天……逛街时,我们和梅走散了……”

  “什么?”郁孟霆咆哮一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为什么没通知我?她现在人呢?”血色瞬间从他脸上涌去。

  “别急!她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休息呢!只是……”银姨不晓得该如何说起。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第一次看到孟霆这么“惊慌失措”,向来不轻易表露情绪的他,现在竟紧张得两手握拳。

  “她打一进门就怪怪的,晚餐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里,连灯也不开,我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

  蹙眉沉思了半晌,郁孟霆才开口:“这样吧!银姨,麻烦你去厨房弄点吃的,我待会儿就下来。”

  说完就留下一脸不解的银姨,快步的上了楼。

  郁孟霆在梅的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她睡了吗?他轻轻的敲门,没反应!又敲了一次,依旧没回应,可能是睡了吧!

  正想转身离开时,房门开了。

  “对不起,吵到你了吗?”郁孟霆轻声的问。悔还穿着今天出门时穿的洋装。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头垂得更低。

  “我可以进来吗?”事实上,他已经一脚跨进房门内了。“怎么不开灯呢?”孟霆扭开桌灯,室内顿时倾泄一片晕黄。

  “怎么了?小丫头。”郁孟霆抚着她的头,轻声的问。“把头抬起来好吗?我可不想同你的头顶说话。”

  梅再次摇头,就是不肯把头抬起来。

  “我坚持!”郁孟霆抬起梅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顿时之间,愤怒如浪涛般地席卷了他。

  “该死!谁干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郁孟霆咬着牙问。因为梅的左颊微肿,还隐隐可见指痕。

  梅摇摇头,不想多谈,但眼泪却背叛似地滑落。奇怪,为什么她在这男人面前,会变得这么爱哭。

  “嘘!”郁孟霆忘情的将梅搂入怀中,有些激动的说。“怎么又哭了呢?我希望你住在这儿能够快乐,把所有不愉快都忘掉,好吗?”

  梅更难过了,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止住奔流的泪水,也不晓得自己在伤心些什么?只想痛快地哭它一场──在这宽阔温暖的臂膀上。

  郁孟霆轻轻地搂着她,任她发泄长久累积的痛苦与压抑的孤单。他心疼的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开始打嗝抽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弄绉了郁孟霆洁白的衬衫,郁孟霆轻拍她的背。许久许久,梅才渐渐的平静下来,轻倚在他怀中,静静地吸取郁孟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独特香味。

  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气味会这么好闻。

  “你知道吗?爹地在安慰我、逗我开心时,也会叫我丫头。”梅睁着红通的双眼抬头看他。

  “想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吗?”郁孟霆轻抚她红肿的脸颊。

  于是,梅将黄埔公园所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郁孟霆的脸色随着梅的叙述,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惹到你真是他们的不幸,想必那女人也吃了不小的苦头──石头耶!”耶孟霆夸张的比了比拳头。

  “哪有,只是小小的、轻轻的石头啊!”梅无辜的说,自己也觉得想笑。

  “原来,你还有这项“拿手绝活”,哪练来的?”郁孟霆眼底写满了激赏。

  “没什么啦!我来上海之后已经用过两次了,还都百发百中呢!”梅有点得意。

  “两次?”郁孟霆的神色变了。

  “嗯!我来的第一天就用上了,没办法,我也不想伤人,但是,我才刚下船。行李就被抢了,所以,我只好……”

  没等梅把话说完,郁孟霆就霸道的命令道:“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很有可能遇到的是窃盗集团,太危险了,以后这种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没必要告诉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以后连灰尘般小的事都要告诉我!”

  这男人真是专制,而且比爹地更爱管她的事,但是她了解他是真的关心。

  “好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绝不空腹入睡的。”他突然转变话题。“想不想吃东西?楼下有香喷喷的小笼包等着我们哦!”

  梅已经听到肚子如雷鸣般的叫声,她羞赧的一笑。

  等他们来到餐厅时,银姨早已将好吃的全安顿妥当。

  “银姨!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郁孟霆感激地说着。

  “东西吃完就搁着,我明早再收。”银姨看看早已攻陷一盘点心的梅,转头低声说:“还是你有办法!”说完就笑容满面的离开了。

  “为什么中国人和狗不能进入公园?”她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什么?”郁孟霆不懂她为何突然间这个。

  “我今天走出黄埔公园时,看到公园入口有一张告示牌,上头就这样写着。为什么?这里是中国人的土地,为什么中国人不能进去呢?那岂不是跟狗一样了吗?”梅一想到这事就气愤莫名。

  这是中国人的悲哀,捆绑了几十年的伽锁,任凭外国人蹂躏、践踏。

  “那里是公共租界。住的多是洋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时局动荡,国家积弱不振,你从小在英国长大,不了解存在于中国的一些不公平现象。”郁孟霆的眼神温柔,但却隐含着愤恨。

  “我原以为英国人讨厌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东方人,但没想到他们根本是轻视中国人──即使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郁孟霆炯炯有神的双眸深深望着她,带着一股坚决。“以后,你不会再遭到这种待遇了。”

  梅看着他,带着评估,这男人真的能吗?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觉得,在英国时,大家都认为我是中国人,但在中国人眼中,我又似乎和他们不同,我……不喜欢这样,你看我什么都不是……有时,我真痛恨自己的面孔,因为这是我最爱的爹地以及最思念的妈咪赋予我的,但有时我又会感到骄傲。哦!我实在不该自怨自艾的,应该给小聆做个榜样,她还那么小。将来所会承受的可能不比我少。尤其是她那蓝色的眼睛……”

  突然,梅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对不起──”梅急急的说。“我没有评断小聆的意思,况且,我相信你妻子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天呀!梅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语无伦次些什么呀?她连忙低下头吃东西以掩饰自己的困窘。

  郁孟霆走向窗边,看着外头的夜色,表情冷峻而落寞。

  “小聆不是我女儿。”他的声音低沉而且压抑。“记得我妹妹──郁孟聆吗?”

  梅点点头。

  “五、六年前,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急于想给孟聆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于是就拚命赚钱,但当时孟聆才十九岁,活泼外向,喜欢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郁孟霆顿了顿。“我想──我真的太疏忽她了。”

  “她可能是感觉寂寞吧!”梅猜测着。

  “后来,孟聆爱上一个美国人,全心全意投入了感情,我明知这根本不会有结果。果然,那个美国人回国后就音讯全无,孟聆仍然每天痴痴的等待着──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满心欢喜与期待之下,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但是,这样的孩子会幸福吗?别人会如何看待私生子呢?”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所以我以大哥的身份坚决地反对,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的感受,因为我不能让最亲爱的妹妹背负受人指责的压力啊!但这样的想法,只会伤害彼此呀!而这种伤害却远比全世界的轻视要来得深痛──”他紧握着头朝墙壁重重一槌,话语中满是自责。

  梅似乎看见一片泪光,在郁孟霆这个自信又骄傲的男人眼中浮动着,令她感到一阵心疼。梅起身走近他,轻挽他的左臂,将头倚靠在他宽广的肩膀上,这样主动亲密的举动连她自己都觉讶异。

  “我们对彼此都无法谅解,孟聆甚至回到教会待产──就这样,孩子出生了,她却因难产而去世,我后悔自己没能给她最有力的支持与关怀,等到孟聆走了,才真正明白这一点。我永远记得她将小聆托付给我时的神情──我真正感到我们兄妹的心又贴近了,像以往那样──只是,我们却从此分隔两界,再也不能相见……”

  “于是,你盖了孟园和聆亭来怀念孟聆?”

  “是的,所以我发誓要尽己所能的保护小聆,使她不受到任何的歧视与伤害,对你也是!”

  承诺似的告白及坚定的眼神让梅迷醉了。

  梅·里斯,你何其有幸能得到他人的宠爱,除了爹地之外……是了!孟霆是受爹地所托,如此而已。但对她却已形成一份贵重而难言的幸福感了。

  “你的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呢?”郁孟霆以极轻松的口吻问。“一次别想那么多恼人的事,小心头疼呀!”

  梅双颊绯红,垂下眼帘。

  “疼不疼?”郁孟霆抚着她的脸颊。

  “嗯?”梅被郁孟霆的柔情迷眩了,一时之间搞不清楚他在问什么疼不疼。只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瞧你,两只眼睛哭得像个核桃似的,明天怎么见人呢?还是早点休息吧!”

  郁孟霆陪她上楼,一路上两人都各有所思地保持缄默。

  走到房门口,郁孟霆端起梅的脸仔细打量着,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

  十几年了,就靠着雷断断续续寄来的相片,让他伴随着梅一起成长,从昔日天真可爱的小模样到今天俏丽、迷人的美娇娘,仿佛他正是守候公主长大成人的王子,充满着无限的喜悦与期待。

  郁孟霆几乎十分肯定的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只为了尽一份朋友托孤之责而已,因为他发觉自己竟是那么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疼惜她……甚至强烈的想──拥有她。

  “晚安,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嗯──”

  然后,在她额上印下柔情的一吻,才转身离开。

  梅痴痴的望着孟霆渐去的背影,挥不去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他们每次独处时,都会出现一股微妙的怪异气氛呢?那到底是什么?梅不懂。

  这感觉又和渡边绪夫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咦!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呢?

  梅甩甩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但那晚,梅几乎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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