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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鱼的逃亡 第八章

  拉锯战无情地持续着。

  天使鱼整日以一种伤痛、仇恨和一点点悲哀的眼神望着我。

  它干脆以绝食来抗议它得不到它想要的,而我努力地对它晓以大义,明知这一切都是徒然,若它不能逃亡成功,我猜它会以一死来完成心愿。

  说不出我有多难过。

  为它所做的一切变得那样多余——仍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一切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只能默默地望着它,希望它至少给个答案,而这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吗?

  过去和它在一起的快乐都已成过往云烟,怎么人世是如此多变?

  所有的仇恨和不公都已无法言语,我束手无策地望着它,几乎是有些害怕地。

  这样徘徊折磨着,已耗尽彼此的心血。

  我开始考虑放它自由的可能性了。不为了什么,只是这样难以忍受见到伤痕累累的它和苍白憔悴的自己。

  很难相信我居然会为了一尾鱼而如此伤神。

  这不是痴傻,这简直有些变态了。

  可是——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就这样移开视线,关掉我的爱恋。

  这叫什么?

  当我呆望着水族箱,常忍不住骂自己一句——

  这叫自寻死路。

  缓缓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她,跌到深的黑暗去,而她努力地挣扎着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是一场梦吗?

  身上的痛楚明白地告诉她,这不是梦。可是她是那么深切地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魇罢了。

  黑暗中,点滴滴落的声音清晰得令人有些心惊,刺鼻的药水味刺激着她的神经,使人虚弱得想要尖叫。

  考虑着睁开眼睛的可能性,或许她已经死了也说不定,那么她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想象着这其中所代表的意义——

  再也不必违背心意地在天空之中飞翔,寻找着永远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港湾。

  再也不必为情所苦,只要沉入了那无底的深渊便可以将这一切忘记,心永远不会再痛了。

  这不过是她在那之前一直想要的吗?

  有些茫然地惊疑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挣扎着——

  该做的、该说的、该负责的她都已做到了吗?

  蓦然,许多含泪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之中,爸爸、妈妈、亲人朋友们,还有童天杰——古凯波——

  万一她真的死了,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便会随风而逝,跟着她一起埋葬在尘土之中,她是不必再受苦了,可是他们呢?

  他们的痛苦却才开始。

  让自己所爱的人为了自己而受苦就是她对生命负责的方式吗?

  生命之中有太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了最差劲的逃避方式。

  在失落了自己原来的面目多年之后,现在的邵天琪已成为唯一,即使脱下伪装,还复本来面目,她又会快乐多少?

  她对其他的人并不公平,世界并非她所想的那么糟的。许多人对她的爱和关怀没有表现出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擅于言辞的。

  当时——当她在生与死的边缘做选择之时,为什么不曾想到过这些?

  她自私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求得解脱,但其他人呢?

  多少人必须为了她的生命逝去而背负一生的重担?

  光明越走越近,黑暗的世界挣扎着企图做最后的努力以挽回她——

  她头也不回,知道在经过这一切之后,她是真的解脱了。

  死过一次,就算已抛弃了所有的过去,留下的是满心的感激和满溢对这世界的爱——

  她知道,可以好好休息了,当再次睁开眼,必有满室的阳光,欢迎她的归来。

  “还在想凯波和童天杰的事?”

  阿俐无言地点点头,燃起一根烟,想了想又按熄了它:“我太不知足了。”   “怎么说?”

  叹口气,在地毯上换了个姿势:“我比许多人都来得幸运,毕竟我并没有被迫选择些什么,我只是很自然地就拥有许多人的爱和关怀,这该知足了。可是我一直不知足,一直在奢求,或许正因为我并没有经过多少努力便得到一切,所以才会不懂得珍惜。”说着,有些惭愧地将脸埋进手掌之中,偷偷地瞄着他:“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郑烈温柔地朝她微笑,将她的手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身后,柔情地拥着她:“小傻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想通了就好了啊,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也必须检讨我自己,我太急了,在你还没准备好之前强迫你接受爱情,这对你并不公平的,不是吗?”

  阿俐感动地用力拥紧他:“你怎么这么有耐心地容忍我的无理取闹?我对你一点也不好,我是个大坏蛋呢。”

  “没办法啊,谁叫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大坏蛋呢?”他轻笑地点点她的鼻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物克一物啊,我是被你这个坏蛋给克到了,只好乖乖地俯首称臣啦。”

  “如果我一直不清醒怎么办?”她孩子气地问。

  他轻笑着揉揉她的发:“那我会痛打你一顿,打醒你罗。”

  “你不可以打我。”她抗议地捶他:“我可以打你,可是你不可以。”

  “这么霸道?”郑烈忍不住轻啜她的唇瓣:“小呆瓜,我舍得吗?我宁可打我自己也舍不得打你的。”

  “可是你那天看起来好生气,我被你吓坏了,从来没看过你那么生气,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

  “那是因为有个人告诉我她怀疑她自己并不爱我,我才被你吓坏了,光是想到你可能会离开我就十分恐怖。”

  她柔柔地、有些调皮地仰着凝视他的眼:“那可真糟,万一那天我又突然发神经不爱你了,可得赶快逃走,省得被你捶死。”

  “逃?”他佯装生气地扮个凶恶的表情,却忍不住满眼的笑意:“逃得了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找到之后呢?”

  郑烈拧拧她的鼻子;“然后?然后当然是——”

  话没有说完,因为未完的话他已用行动表示,知道二人都气喘连连,双眼发亮——“然后就是这样。”

  阿俐羞红了脸,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之中,许久,二人都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知道她无奈地叹口气。

  “怎么啦?”

  她脱离他的怀抱,烦恼地:“我担心凯波。”

  他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可是现在担心这些没用的,只能明天怎么样再说了。”

  “万一天琪怎的……”

  “不要这么想。”他轻斥。

  阿俐叹口气,屈起双腿;“我也不想啊,可是凡事总要有最坏的打算,如果她真的有了什么万一,凯波和天杰就完蛋了,什么也别提了,光是背负那个十字架就够受的。”

  “别想得那么悲观,上天不会待他们那么残忍的。”他劝道。

  “如果这是试炼,那这个试炼也未免太严重了一点,我无法相信这种宿命论。”

  她顽固地摇着头:“没有谁该为他人的决定负责的,如果我决定要死,那么不会有任何人必须为我背负罪名,除了我自己。”

  郑烈轻轻打她:“说什么傻话。”

  “我是说真的。”

  “那也不能拿自己开玩笑。”

  阿俐白他一眼:“我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吗?能死不稀奇,死是谁都能死的也会死的,要能有本事好好活着才是真功夫。”

  “你会为我好好活着?”

  她顽皮地侧着头想了一想:“那要看你有没有那本事。”

  郑烈轻笑,搂住她:“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有你,为了你,我会做到任何事,只要你肯。”

  “这算不算求婚?”她有些傻气地问。

  他温柔地凝视她:“不,那不算,现在才是真正的求婚,你愿意将你的一生交付给我吗?”

  不慌不忙地,她在他的唇上印下吻痕——

  “这算是回答吗?”

  “不,那不算,现在这才算。”她含蓄微笑:“我愿意。”

  啊,人世间的爱情——

  握在手中的不论轻重,可都要好好珍惜。

  爱神每天都会到世界各角落造访,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都有能力紧紧掌握那难得的爱的。

  错过的或许永远都是最美的,可是握在手中的,却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真爱固然难寻,但没有人能对那下定义的。原本如此,原本就没有人能明白地清楚什么叫真爱,在苦苦追寻的过程中,别忘了看看四周,或许就在身畔,那一直执著守侯的,便是这一生的依恋。

  “危险已经过了,病人已经清醒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她,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她还很虚弱,不能太劳累。”

  医生微笑的几句话,仿佛一颗定心丸似的,让他们全都放下心来。邵天琪的父母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童天杰颤抖地将脸埋进手掌之中——

  “谢天谢地——”

  “你不要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邵天凤冷冷地提醒,也推开了门进去。

  “凯波——”他唤。

  她回头,微微苦笑;“你要说的话我都已经知道,好好照顾她吧,她比我需要你,过两天等她好一点我会再来看她的。”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局了吧。

  无奈地、伤痛地默默注视,在彼此的眼中所看到的是那么深刻的痛楚。

  再也不会一样了,不管邵天琪如何,他们之间再也不会一样了。

  这次的事件在彼此的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伤痕是不会那么快痊愈的,而深爱——

  那份深爱呐喊着要奔向对方的怀抱——

  咫尺天涯。

  凯波忍不住呜咽出声,紧紧地掩住自己的唇,泪水如泉水般地涌出,怎么也克制不住那份伤痛。

  他奔了过来,将她拥进怀里:“不要难过——”而他自己的声音却也忍不住哽咽:“看你落泪,我好心痛——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怎么会这样?

  原以为他们终于克服一切,原以为他们之间终于再也没有其他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倚在他的怀抱之中,她拼命摇头,怎么也不能就是这样让一切过去,她爱他啊。

  为什么连彼此相爱都会伤害到其他的人呢?

  为什么连想拥有一份爱情、一个美好的未来都如此遥不可及——如此的艰难。

  这是生命的试炼吗?

  这是上苍无情的捉弄吗?

  泪水奔流着、宣泄着,伤口淌着鲜血,痛楚得令人无法忍受——

  凯波忍痛叹息,轻轻地推开了他:“你进去吧。”

  “再让我看看你……”

  “不要。”她别开脸,泪水已将她脸上的妆弄得一塌糊涂,现在的自己是憔悴又狼狈不堪的:“记得我快乐的模样就好了,现在的我很难看。”

  “不会的。”他轻轻将她的脸转了过来:“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最美的,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她伤痛地微笑:“我会记得的——”

  “她叫你进去。”邵天凤冷冷地打断他们。

  凯波轻轻推他:“我没事的,你进去吧。”

  童天杰依恋地再多看她一眼,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病房。

  望着病房的门冷冷的合上,那已是一个她再也无法介入的世界,她忍不住再度哽咽,转身走出医院的大门——

  外面的冬阳好温暖,而她的心却是冰冷的。

  望着这一片亮丽的阳光,川流的车阵,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世界之大,她该何去何从?

  “嗨。”病床上的邵天琪虚弱但真诚地朝他微笑:“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他走到床边,轻轻握着她打点滴的手:“没事就好了。”

  邵氏夫妇叹口气,欣慰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单独相处。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仔细审视依然苍白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的脸:“好一点了吗?”

  她微微苦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我好傻对不对?”

  “是好傻,太不珍惜自己了。”他轻声回答,心里涌出一阵又一阵的苦涩:“都是我不好——”

  天琪摇摇头:“不干你的事,千万别这么想,是我自己想不开,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凯波呢?天凤说你们两个在外面等了我一整夜。”

  “她先回去了。”

  “代我谢谢她,如果没有她的血,我大概不能见到今天的阳光。”

  “那是应该的。”

  “应该什么?”

  “她并没有欠我什么。”天琪轻轻微笑;“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人,你该好好珍惜她。”

  “天琪——”

  “我是说真的,这次可不是故作潇洒状。”她认真地望着他:“或许以前我说过很多话,但并没有为它们负责,这次我是真的想开了。别笑我,可能人只要死过一次,许多的想法都会改变,我以前一直没看开、没悟透,现在才知道那有多傻、多呆、多笨。苦的不只是我自己,连你们也陪着我吃苦受罪,这是不对的,我真的明白了。”

  童天杰凝视她坦诚无伪的眼,很是迷惑。

  她是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吗?

  天琪轻笑着开口:“别想用你的一生来换回我这条小命,我知道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朋友那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别以为那样我就会感激涕零,如果你不和凯波在一起,那我这一刀岂不是白挨了?多冤枉。”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她点点头,坦诚地望着他:“再清楚不过了,我是很认真的,说我已完全不伤心那是骗人的,可是至少现在我清醒了,能保有你这个朋友已是我最大的希望,再多再少对彼此都不好,你和她在一起,大家都开心,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三个人都会很痛苦的。”

  “不用担心凯波,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她——”

  “说清楚什么?”天琪一楞,然后失笑地望着他:“你以为我这是以死相胁?朋友那么多年,你真以为我是那么卑鄙的人吗?”

  “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想为我的自杀负责,以示你的良心?”

  童天杰无言以对,只不过一夜之间,她的转变却有天壤之别。

  现在的邵天琪豁达得令人不可置信,坦然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在生死边缘挣扎过一次,对人的改变真有这么大吗?

  “我都已经够傻了,你还要陪着我傻一辈子吗?”她轻轻用另一只完整的手拍拍他的手背:“不要以为你这样做会使我快乐,这是不对的。我自己的生命能对之负责的只有我一个,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你不必感到良心不安或什么的,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难道就要我这样走出去,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如果你能这样当然是最好,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天琪有些惭愧地垂眼:“我真的很抱歉这样伤害你们,我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但至少我可以让它停止再继续悲惨下去。我是真的看开了,不但如此,我还相信我一定会幸福的,总有一个和我一样痴傻的人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光是为了这点,我就该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吗?”

  “你是真的这样想的?”

  “真的。”

  他半信半疑地,犹豫着该如何面对这和他原本预估的全然不同的情况。

  “昨夜我半梦半醒之间和上帝打了个交道。”她微笑着转头看着这一室的冬阳:“如果他今天让我看到温暖的阳光,那么我就答应他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再次出发,去寻找我真正的幸福。人只能死一次,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的我是全新的,我知道我会幸福的,真的,我也希望你们幸福,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凝视她坦然,写满了自信的眼,他突然之间不再有疑惑了。

  在生死关头打转了一圈的邵天琪已成长了。

  现在的她再也没有伪装,再也不需要假面,她已坦然地接受了她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无言地,他轻轻拥抱她:“欢迎归来。”

  天琪眼眶中盈满感激的泪水:“谢谢你。”

  许久许久之后他们才分开,告别了生命中一段混沌的阶段——

  童天杰轻轻拍拍她消瘦的颊:“休息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带凯波一起来。”

  “我会的。”

  看着他走出门,泪水无声地落下——

  再见了,我生命中八年的挚爱。

  她默默在心里向他告别,没有半丝遗憾,只有一点点的伤感,却知道,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幸福是等在生命的下一个转角处,或许就是明天、后天,或下一分钟,到那时她再也不会沉默了。

  如果连死亡的勇气都有了,那么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不该就这样放他走的。”天凤责怪地走了进来:“他已说了要对你负责的,你怎么还是这么傻?让他们去逍遥快活而自己吃苦受罪,这算什么?”

  “姐。”

  邵天凤坐到她的床边,有些不平地:“看看你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把握住他?”

  “那我也不会快乐的。他只是对我负责又不爱我,那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我是真的看开了,何必拉着别人陪我吃苦受罪?他们又不欠我什么。”

  “你就是这个样子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你这样人家也不见得会感激你,就这样放他走,那你这一刀岂不是白痛了?”

  天琪轻轻朝她微笑,天凤就是这样来表示对她的宠溺的,为什么在过去她一直没发现在那冷言冷语刻薄的外表下,有的是一付如何温柔的心肠?

  “我没事的,这次是真的想开了,等我完全好了之后就要再飞出去,不过这次心情可不一样,我是出去找丈夫的,说不定下次回来带个洋鬼子妹夫给你。”

  邵天凤无奈地叹口气:“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可是只要你开心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千万不要再做傻事就好了,命只有一条,我只有你这个宝贝妹妹,平常我们各忙各的,谁也没空理谁,可是事到临头才会知道你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她有些哽咽,这是第一次在天琪面前表露她的感情:“你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什么事都只会替别人想,偶尔也要想想自己啊。做人要自私一点——从小你什么都不争不抢,你知不知道这些看在我这个做姐姐的心里会难过?”

  “天凤——”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轻轻拭去她眼中的泪:“我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懒,懒得去和别人抢什么而已,你那么坚强,我一直以为你不会需要我的。”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妹妹啊。”

  是啊。

  为什么从来没想到所谓的血浓于水?

  为什么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并非对别人来说完全没有分量?

  天琪轻轻抱着自己的手足,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好抱歉,真的好抱歉。”

  就这样,她们又是一家人,所有曾经的淡漠与疏离,在心结解开的同时亦全然消失,童年时的回忆一一浮现,她是有家的——

  她的家一直就在那个地方,而一直不懂得珍惜的,却上她自己。

  “你来做什么?”阿俐龇牙咧嘴、横眉竖眼地瞪着他:“不待在医院里陪天琪跑到我这里来干嘛?”

  “我来找凯波的,我刚刚到她家去,古伯母说她在你这里,所以我就来了。”童天杰连衣服也没换,一身的狼狈,看起来却是神采飞扬的:“她在不在?让我和她说几句话好吗?”

  “说什么?要是要诀别的话等她哭完了你再来,现在没空。”阿俐毫不客气地将门在他的面前合上。

  他快她一步将门顶住:“不是的,阿俐,你别不讲理,让我见她。”

  “我就是不讲理。”

  “阿俐。”

  她瞪着他的手半晌,终于满心不愿地将门拉开:“我警告你,你再让她掉半滴泪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会的。”

  “好吧,她在我房里,你自己进去吧。”

  童天杰连鞋也不及脱便已冲了进去。阿俐轻声呻吟:“天哪,休想我送你结婚礼物,除非你先还我干净的地毯……”

  “凯波,她没事了。”他来到床畔,她背对着他不发一语:“她真的完全没事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闷闷地,鼻音相当重,显然已哭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不开心吗?她——”

  “我很开心,如果你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那你可以走了。”

  “凯波。”他轻轻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她哀怨地瞅着他,眼眶浮肿,神情憔悴。

  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小傻瓜,怎么哭成这样?真的以为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沉默地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坠落。

  他坐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拍着她:“天琪刚刚跟我说了很多,你决不会相信她的改变有多大,居然能豁达成那个样子。我猜这次的事情让她想通了很多,原先我也是有点怀疑的,可是她好坦然,好象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不要我为她负责什么,她说那会三个人都很痛苦,她的幸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她,她要去找,她也祝我们幸福,而且保证会好好的活着。”

  他轻声地说着,她忍不住睁开眼:“你相信她的话?”

  “很难不相信。”他温柔地扶起她;“她很想见你,等你见到她,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是真的变了,和过去完全不同,我想她是真的看开了。”

  “万一不是呢?万一她只是不希望你难过,不希望你做不想做的事呢?”

  “万一是呢?”他凝视她的眼:“我愿意冒这个险,或许这很自私。但是我真的愿意冒这个险,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为了这点,我愿意赌天琪是真的想开了,就算我错,我也愿意背负这个十字架。”

  “可是我不行。”她呜咽道:“我办不到,我不能这样和你在一起。”

  “凯波。”

  “她爱你啊,她是那么地爱你,甚至愿意为了你而死,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忘记这一点,你永远都不会忘了有个邵天琪为你而死,我要拿什么和她比较?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无法超越她的,我办不到。”

  “凯波。”他用力拥住她:“我不要任何人为我而死,尤其不要你为我而死。我只要你为我活着,好好地活着,爱不爱我都无所谓,只要你好好地、快乐地活着,那就够了,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较,你就是你,你不必超越谁,因为我爱你,你原本就是超越一切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害怕,我怕你会拿我和她比较,我害怕我永远也不会像她爱你那样深,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怕我永远也成不了那样的人。”

  “你不需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你啊,我爱你,正因为你就是你,并不是要你成为别人才爱你的。”

  凯波呜咽着抬眼,在他的眼里找不到半丝的犹豫和迟疑,找不到半丝的怀疑和谎言,她忍不住紧紧拥住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么可以这样——”

  “因为我爱你啊。”他深深地、毫不犹豫地吻去她的泪痕:“不为什么,我只是爱你——”

  阿俐坐在她的电脑前,满心欢喜地打电脑,每当故事有了快乐的结局,她总是好开心、好开心的。

  很快的,就会有两场幸福的婚礼——

  两场?

  哦,对不起,弄错了,还有另一对险些就被遗忘了。

  钟司和辛可人呢?

  既然钟司是那么不平凡,那么杰出的人物,那么理所当然地,他的情节也就不同罗。

  那天,辛可人悄悄地将辞呈放在他的桌上,收拾了东西之后,没有通知任何人,就这样飞或高雄的老家去了。

  这天,钟司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有些矮肥的中年人规矩地坐在长桌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可人猛看,另外两边是男女双方的家长和介绍人,可人有些不安地坐着,欲哭无泪。

  “文雄自己有一家小工厂,做罐头的,另外还有一家店面卖东西啦,生活很过得去,你们家可人嫁到他们王家是不用怕吃苦啦。自己当老板娘哩,好多人要跟他们家说亲他都不要呢,主要看你们可人哦很乖巧,又很能干,将来一定是个好‘牵手’他才肯的。”介绍人姿态颇高地说道。

  辛先生望了望太太,辛太太又望了望自己的女儿,半天看她没动静,她终于开口:“那要看我们可人怎么样,他们年轻人要是说好,我们做父母的没问题——”

  “可人啊,你说怎么样?”介绍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可人哭笑不得,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碰上这么尴尬的局面。面前的男人看来是很木讷老实,却也有些呆滞,打从坐下到现在,话没开口说半句,只是盯着她看,仿佛她已是他俎上肉似的,看得她脚底发冷——

  “我觉得——”

  “我觉得王先生是很不错。”钟司的声音突然响起,所有的人都转向声音的来处,他一派潇洒地走到可人的身边,问也不问一声便已坐下:“请问王先生总资产大概是多少?”

  “他是谁?”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可人问道。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每当钟司有这种表现时,那就表示他又童心大起,打算大闹一番了:“他是我的老板钟司,钟先生。”

  “那他来做什么?”女介绍人有些不悦地瞪着他看,懊恼他这样打断她的追问。

  “我最重要的人相亲我当然必须在场啊。”他一派悠闲地点起烟:“王先生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王文雄愣了好久终于开口:“你是说全卖掉的话有多少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

  “那——大概——大概有——八——一千万吧。”

  “哇,还是个千万富翁呢。”钟司睁大着眼,故作惊讶地说:“很不错哦,可人,你觉得怎么样?”

  她缓缓绽开笑颜,好吧,要玩就好好陪他玩玩:“很好啊。”

  钟司点了点头,女介绍人笑逐言开地:“那可人是答应了是不是?那好,我们先——”

  “等等,我还没问完呢,王先生今年贵庚?”

  “四——四十岁。”

  “四十岁啦,那可不年轻了,怎么还没结婚?”

  王文雄求救似的看着介绍人,她不悦地白了他一眼,假笑着:“事业忙啊,文雄是很有事业心的人,要不然凭他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可能会到现在还找不到对象。”

  “该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喂,先生,你是谁啊?问东问西的,又不是你嫁女儿,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钟司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我嫁女儿,可是我这是嫁老婆,不问问清楚怎么可以?”

  “什——”

  在场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可人更是睁大了眼说不出半句话来,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伸手将可人搂进怀里,轻轻地吻吻她的颊:“小呆瓜,你以为我会这样放你走吗?”

  “可——可是——”

  “可是什么?那天在宴会上我就想告诉你,后来又发生事情,乱得一塌糊涂,隔天你就闷不吭声地走了,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可人摇摇头,告诉自己要理智:“你不要因为得不到凯波才想到我,这是不公平的,我拒绝当任何人的替代品。”

  钟司忍不住轻拍她的颊,佯怒道:“我是那种会退而求其次的人吗?小笨蛋,相处五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不能不说我的确曾对凯波有所迷恋,可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真正爱的、依赖的是谁,如果不是这样,我会这么快就赶来吗?”

  辛可人已有些哽咽:“你别哄我。”

  他温柔地凝视她甜美的眼:“哄你做什么?瞎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看清楚,要哄不早在五年前就该哄了吗?幸好现在还不太迟,你——”

  “喂,辛先生,你们这太过分了,像什么话嘛,拿我们当猴子耍。”女介绍人怒气冲天地骂道:“一点诚意都没有,一个女儿要嫁几次?”

  辛氏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钟司轻笑着转向怒火高涨的王家人:“别冒火,既然王先生条件那么好,当然不是非可人不可了,可是我就不同了,我没她是活不下去的,相信各位一定能体谅吧?”

  “什么话?”

  “算了啦,算了啦。”王文雄尴尬地起身拉着女介绍人:“人家都有爱人了还说什么,走了啦。”

  “可是——”

  “慢走,不送了啦。”

  介绍人一肚子的火,气得脸色发青地走了出去,仍不忘咒骂几句以泄心头之恨,好好一个大红包眼看要到手居然又飞了。

  钟司轻笑着转向他未来的岳父岳母:“我是钟司,今天来是上门提亲的——”

  辛可人尴尬地含泪微笑,好一个霸气的男人。

  可是怎么说呢?

  她的父母在几句话之后便已完全被他所折服,她爱上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唉,人世间的爱情哪。

  在经过如此之长的挣扎和纠结之后,我终于失败。

  天使鱼已躺在水族箱中——它终于逃亡成功了。

  在进门,看到它死亡的那一刹那,在心里是无悲也无喜的,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解脱感。

  轻轻地将它的躯体捧了起来,那曾经曼妙的身躯已伤痕累累,这是和我战争时所留下的战绩。

  它不再美丽了,即使仍有着昔日的身影、昔日的姿态,却不再美丽了。

  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有勇气舍弃了一切回到大海的怀抱之中,是一种眷恋追寻的自由?

  或者是种对海洋亘古不变的热爱。

  失败了,不能说没有遗憾,可是在心里,遗憾远少于我的钦佩和伤痛。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它曾会要我的爱恋了,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如此孤单了。

  我的爱情悍然得叫人难以承受,我的方式专断得叫人无法负荷。

  不管用什么理由来解释我自己都好,总之我是个失败者,对于天使鱼,对于我的生命和我的爱情。

  这说来也许真的有些迂腐,可是我真的从它的身上学习到什么叫爱了。

  很好笑,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要和一尾鱼学习爱情。

  深重的爱常令人不堪负荷,能让自己所爱的同样有所选择才是真的爱情。

  人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对于自己所爱的,总想据为己有,可是那深刻的占有欲是种可怕的束缚感和压迫感。

  我之所以爱我的天使鱼便是因为它是无法束缚我的,而我却可以将它留在我的身边,到头来反而是束缚了我自己。

  而它却逃亡了。

  在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我不知道是否会有所改变。也许,将来我还会有第二尾天使鱼,有第二次、第三次的爱恋,或许这次的经验会使我有所成长,我将不会再那样残忍地束缚我所爱的一切。

  这说起来是有些八股,可是如果你或他也和我一样,有这样的困扰,那么请试着做到——

  爱,就让他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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