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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痕记 第五章

  顺治十六年,二月丁酉  

  岱麟将笔一掷,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他都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想想这一生,十六岁随父叔入关,接着便开始为国事奔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就是待在家中的时间最少。  

  他的辉煌得意,俯拾皆是,封满洲第一英雄,为八旗第一将军,保驾的第一贝勒,征服中士,怀柔政策高压手段,再来是升封亲王。  

  照理说,以他的资历地位,应该是万人簇拥、热闹欢腾的,他又怎么会在这春之际,一人坐在大雪冰封的碉堡之内呢?  

  他唯一的失败便是家庭生活,十五岁在古骑马比赛得到冠军,被相中成为玉容格格的夫婿后,他就心无旁骛地随军征战,直到二十岁才有机会回北方娶她。  

  他们的婚姻是政治性居多,但她是他的妻子,他也曾很努力地要对她产生感情,但玉容个性单纯,甚至有些孩子气,无法满足他内心的许多渴望,于是,他对她,也像对其他女人般逐渐冷落而淡忘。  

  夫妻五年,两个孩子落地,她因病过世,岱麟都不在身边,想来玉容心中应有些怨吧!自古英雄皆寂寞,要找个能填满他寂寞的女人,大概亦是痴心妄想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没有如一般的王公贵族般妻妾成群。  

  北地胭脂,南国佳丽,难道真的没有一个如他意的吗?  

  窗外的雪又纷纷落下,朦胧了山湖,使他忆起江南,江南的风光里又浮现一张俊俏的脸。  

  若是“芮儿”在此,会做些什么呢?吹一首梅花笛曲,吟几句寒江词,一个温暖的笑,或在雪中玩乐……无论是什么,都偏偏能抚慰他的心,可惜,他却是一名男子!  

  碉堡顶有雪堆落下,惊醒了他的沉思。他诅咒自己怎么又想到芮儿呢?那曾经是内心最难启齿的痛,早该忘记的,为何又如影随形,仿佛他在某处凝望着自己呢?  

  贺古扬走进来时,就看到岱临紧蹙的表情,连忙问:“王爷,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岱麟回复平静地说:“‘飞骤牝’照料好了吗?”  

  “当然,那可是御赐的,我能不小心吗?”贺古扬说:“我还是怀念‘赤骥驹’不知道他有没有乖乖的吃东西呢?”  

  “瞧,你对他比对你自己的妻儿还关心。”岱麟笑笑说。  

  “呀!都怪卑职,一谈到马就忘了公事。”贺古扬拍拍脑袋说:“这儿有封信,是驻宁古塔总兵发来的。”  

  宁古塔总兵?这与他此行无任何关系,会不会是黑龙江边界的罗刹人又来骚扰?  

  岱麟快速地拆开信,里面还附了另一张笺纸。竟是由靖王府正式发函的。  

  总兵只简单写着——允纶贝勒要求卑职所做的,事关重大,故卑职先请示王爷。  

  允纶和总兵曾是故交,因此,允纶极坦白地写着——  

  弟中意一绝色,欲纳为妾,唯此女之夫作梗。此人据言充军宁古塔,名杨章弘,若已亡故,则毋需介怀;若尚活着,则请兄助一臂之力,使他永无归期,埋骨北大荒。  

  岱麟看完信,青筋直爆,手往桌子一拍,笔筒砚墨纷纷散落。  

  他咬着牙说:“荒唐!荒唐!竟为一女子做违法乱纪之事,而且用的还是靖王府的官印,太胆大妄为了!”  

  “王爷——”贺古扬吓得脸都白了。  

  “走!我们不等冰雪溶化,明日就起程回北京!”岱麟忿忿地说。  

  岱麟三月赶回京城,先至养心殿报告行程中的种种状况,然后不等与内外大臣寒暄,便快马加鞭的奔回靖王府。  

  府内长吏奴仆都在大门恭迎,但见岱麟一脸严肃的直往大厅而去,他们便觉事情不妙。  

  果真地一见到允纶,就把一份公文匣往地下摔,“这是什么?”  

  允纶知道自己形迹败露,只是仍倔强的说:“这是我私人的事。”  

  “私人的事竟用王府官印,又差遣宁台塔总兵,这不是滥用权势。公报私仇吗?’岱麟极端愤怒的问。  

  “随你怎么说,难不成你想办我吗?”允纶回嘴。  

  这时,长吏已将太福晋请来,并摒退左右,把大殿的门关上,以防有不利王府的传闻。  

  太福晋一来,兄弟俩便争相发言,听了一会见,她便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指着允纶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胡涂事呢?你要娶妾,外面的姑娘多得很,为何要惹府中的丫头,还是个有丈夫的呢?”  

  “什么?那女的是府中的丫头?王府竟出这样失风的丑事,我非重罚不可!她是哪一房的?快把她带过来!”岱麟命令着。  

  “儿呀!羽儿并没有错,你先把真相弄清楚——”太福晋敲着拐杖说。  

  岱麟一听“羽儿”二字,便吩咐长吏去找人。  

  在等待其间,岱麟询问羽儿的来历,越听面色就越凝重。她是汉人,又是辛老库的犯妇,竟把允纶迷得是非不分,这不就是魅惑人的妖精吗?  

  允纶见大福晋一面倒地帮羽儿说话,急忙插嘴,“你们怎么知道不是她的主意呢?她自己说,丈夫是唯一的障碍,所以我——”  

  “你还赖人!”太福晋生气地说:“真是祸胎呀!”  

  “不是祸胎,是祸水!”允纶狡辩道。  

  外头的芮羽,听到王爷要召见,早吓得六神无主。  

  怎么办?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不,不会的,当年她是男,此刻是女,而且都过了两年了,她的身形挑高许多,脸变瘦长,他应该联想不到的。芮羽强迫自己要镇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崩溃。  

  进了厅门,她在远处便跪下,低着头说:“奴婢羽儿叩见王爷。”  

  岱麟看见一个窈窕的少妇跪在背光处,声调细柔,带江南口音,他忍住气说:“抬起头来。”  

  芮羽微挺身子,目光仍是垂在地面上。  

  “我说抬起头来!”岱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她缓缓抬起头,将脸对着岱麟,但睫毛仍覆着双眸。接着,她听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一片寂静后,脚步声逐渐靠近她。  

  芮羽知道他在观察她,所以,她必须凝聚全部的力量才不致颤抖。  

  岱麟反覆端详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只是他的性别不同——  

  瞬间,他忘了召唤她的理由,只问:“你叫羽儿?”  

  “奴婢羽儿。”芮羽的手在两旁握紧说。  

  “全名呢?姓什么。叫什么?”他紧盯着她问。  

  “顾——羽儿。芮羽硬是发不出那个“芮”字。  

  哈!姓顾!岱麟像是发现什么珍宝般,眼内闪着奇特的光芒,“你该不是南京来的吧?”  

  奴婢是从江南来的。”她说得极轻。  

  “那么,你知道一个叫顾芮儿的人吗?”岱麟严厉地问,像是非要知道答案不可。  

  “不——知道。”芮羽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胡说!你晓得欺骗我的下场吗?”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说:“看着我说实话!”  

  太福晋和允纶在一旁都惊呆了,不解岱麟突增的暴戾和莫名其妙的问话是所为何来?  

  芮羽缓缓的直视他,看到他紧绷的脸和锐利的眸子,不知为什么,她的恐惧竟一扫而光,反倒很平静地说:“我不认识叫顾芮儿的人。”  

  岱麟像被她的眼神震慑住,如跌落两潭盈盈的水中。  

  他手放开再问:“你真的没有叫顾芮儿的亲人吗?”  

  “有的话,我也不知道。”芮羽又垂下眼说;“奴婢自幼就和杨家订亲,已经离开南京很久了,有亲人的话,也只是杨家的人。”  

  芮羽非常“尽力”说真话了,她提到杨家,倒使岱麟仿佛作了一场梦般回到现实来。  

  他看看大福晋,再看允纶,才回到大师椅上,板着脸指着公文匣说:“上面说的事,是不是你怂恿的?”  

  岱麟指归指,却没真指望羽儿去看,但她却认真的读起来,她先念完汉文,再来是满文,这又让地再一次惊奇。这顾家人,天生就要俊秀又聪慧吗?  

  芮羽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后,第一个反应是掩不住的焦虑,“章弘没事吧?你们没对他怎么样吧?”  

  岱麟冷冷地看着她,若是演戏;也未免太逼真了!但这个羽儿,就像芮儿,总有一种纯真,让人忍不住相信她,想保护她。然而,没问出芮儿的事,他内心就觉得不甘,于是半胁迫他说:“还好宁古塔总兵还有理智,把信给了我,才役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可是,祸由你起,你诱使贝勒爷犯罪,照理我该将你逐出王府。”  

  “王爷若将奴婢逐出王府,奴婢无话可说。”芮羽再度和他的眼眸相遇,“但若说奴婢诱使贝勒爷,我死也不受这种冤屈。”  

  “瞧!她还以死相逼哩!”允纶火上浇油地说。  

  岱麟又再一次陷入她的眼波中。天呀!他们实在太像了!但羽儿是女人,还有丈夫……长期的旅途疲累,加上忧思劳神,岱麟觉得仿佛被人一棒敲下来似的,头都昏了。  

  “求王爷让奴婢回辛者库吧!”芮羽再次恳求说。  

  允纶天鹅肉没吃到,当然想看鹅倒楣,而太福晋则是希望羽儿留下,却又怕他们兄弟闹得更僵,所以并不坚持意见。  

  岱麟呢?当然不会让芮羽走!好不容易又找到她,或者是“他”?他的生活又要开始有趣了。  

  “本王一向赏罚分明,不姑息养奸,也不冤枉无辜,我就暂且相信你一次。”  

  岱鳞说:“但你就待在宁安居内,没事不要跨出一步,否则后果你自行负责。”  

  芮羽觉得有些失望,可也只有说:“谢谢王爷开恩。”  

  她走出厅堂时,两腿差点站不直。岱麟没再追究芮儿的事,是表示他相信了吗?不!她不能掉以轻心,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呀!  

  弄到今日这种情况,芮羽心中百味杂陈,如果他再探询,她又该怎么应付呢?  

  为了教训这目中无人的弟弟,岱麟特请皇上让允纶去山东查水利,教他知民间疾苦,而允纶自然是不情不愿地出发。对于羽儿,他先由辛者库调出资料,但上面记载的就仅仅是“顾氏”而已。  

  无论如何,岱麟对她的兴趣大极了,天天跑宁安居,表面上是向大福晋请安。  

  (原文少一段)  

  “呃,那是奴婢在花神庙背来的,花神庙是女孩子家去的,玉爷自然不知道。”芮羽定定神回答。  

  “阿玛,我们正在过花节,羽儿还准备了好多花的点心呢!”兰格格抬起可爱脸蛋说。  

  “哦?有此盛会,阿玛能参加吗?”他好心情地问。  

  “王爷,这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您公事繁忙——”芮羽怕极了和他共处。  

  “我就喜欢小玩意。”他笑着又加上一句,“而且,我的公事一点都不忙。”  

  兰格格难得有父亲的陪伴,高兴得拉着他的手走向八角亭,只见亭内已摆着精致的小盘。  

  兰格格一一说:“这是青梅冻,那是杏花片,还有桂花糕。玫瑰露、芙蓉糖。”  

  “嗯!”兰格格非常确定地点头。  

  “羽儿告诉我了!‘金闭轩’是来自李商隐的‘会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兰格格很得意地说。  

  “还有敦月阁呢?”岱麟又问。  

  “呃,嗯——”兰格格摇了摇头,“我忘记了。”  

  “你说。”岱麟脸朝向芮羽说。  

  “奴婢猜,大概是来自祝枝山的‘内砧敦月黄昏后,坐觉春风一倍添’吧!”芮羽回答。  

  “你一个女流之辈,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淡谈一笑。  

  “羽儿最厉害啦!她样样东西都会。”兰格格说。  

  “哦?”岱麟不怀好意他说:“你会唱戏吗?像霸王别姬或贵妃醉酒?”  

  “奴婢不会。”她立刻说。  

  “会吹笛子吗?像一苇横江?”他又问。  

  “奴婢不懂得笛子。”芮羽仍是否认。  

  “那么你该会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吧?”岱麟再问。  

  岱麟下台,指名要羽儿陪着兰格格到正白旗的养马场去骑马。  

  (原文少)  

  兰格格的车到时,岱麟已一身骑装,将辫子盘在头顶,“坐在“飞骤牝”的背上等她们了。  

  “快把你们一身累赘的衣裳换掉吧!”他不耐他说。  

  “奴婢也要骑吗?”芮羽问。  

  “没有错,别告诉我你不会。”他丢下一句话,便往成排的马厩踱去。  

  芮羽带兰格格到一间小厢房,里面一大一小两套男装,最初她以为必是随从弄错,但随即又想,岱麟是故意的,他要将她变回男人!  

  她把希望放在兰格格身上说:“格格,这是男人的衣服,我们不能穿吧?”  

  “我爹常这样做的,说骑马就要有骑马的样子。”兰格格说:“待会你还要帮我编辫子,再往两边盘呢!”  

  芮羽看那灰白颜色,连样式都和芮儿穿的相同,岱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但她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先将小格格整好装,打理得像个小公子一样,自己再换上男装,但发丝仍是髻,用一根簪子紧紧的绾着。  

  她们走出来时,岱麟已在那里,人高踞在马上,双目炯炯地望著她,并没有的预期般地批评她的头发。  

  后面牵着“赤骥驹”跟来的是贺古扬,他看到芮羽,像是被鬼揍了一拳般支支吾吾的说:“你……你是芮儿?”  

  “不!我是羽儿。”兰羽用极女性的声音说。  

  贺古扬眨眨眼,看岱麟反应平淡,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有问题。当他听到岱麟要羽儿骑“赤骏驹”时,又不禁掏掏耳朵,再问一次。  

  “她……她骑‘赤骥驹’?”  

  “对!”岱麟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驳,“‘赤骥驹’给羽儿,会得骑,不会也得骑!”  

  贺古扬张着嘴,这下惊讶的连话也不会说了。  

  “王爷——”芮羽不确定地唤着,虽然她和“赤骥驹”很有感情,常常喂它。哄它,但骑它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可是看样子,今天的岱麟不会接受任何拒绝的理由。  

  在兰格格坐上一匹小马后,芮羽也硬着头皮由贺古扬帮忙,跨上“赤骥驹”。  

  “赤骥驹”还算合作,他们在牧场沿着起伏的丘脉往西行,缓慢的配合着兰格格。  

  岱麟的脸上浮起一个大大的微笑。人会碍于观念偏见而分不出真假,马则凭直觉,尤其孤傲的“赤骥驹”,它一生只认几个人,芮儿就是其中之一。  

  他很久没骑“赤骥驹”出去,或许是去草原上驰骋的时候了。  

  那片肥沃的绿草原在西直门外,可眺望到西山的主脉翠微山,那连绵青翠常令岱麟想起童年所在的盛京。  

  “这里常让我觉得又回到童年时住大帐的日子,大地如此广阔,宇宙唯我独尊。”岱麟边走边说:‘羽儿,你呢?你梦里想的是不是烟雨中的江南呢?”  

  她若说梦里想的是他,他会如何呢?  

  芮羽只淡淡说:“奴婢夫家在北京,早已不记得江南了。”  

  “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故乡。”他说:“你嫁给杨章弘多久,他就去了宁日塔呢?”  

  芮羽迟疑许久,只听见岱麟冷笑一声说:“杨章弘是因为前年的科场案充军的,你还算不出来吗?”  

  “奴婢的丈夫是受牵连的。”芮羽答非所问地说。  

  她左一声“奴婢”令人厌烦,右一句“丈夫”教人生气,岱麟霎时忘了刚刚美丽的风光,瞪着她说:“哼!科场案不会随便牵连人的,你们汉人考场舞弊的风气已是好几百年了,所以,才会造就出一群不忠不义之臣,毁了那可怜的大明。我要做的,就是彻底命治这腐败的现象,你的‘丈夫’或许无辜,但谁教他是一心攀附功名的士人呢!”  

  芮羽觉得他的话太歧视人,不禁反击,‘大清王朝若没有这群‘不忠不义’之臣,也不会有今天!”  

  岱麟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严厉,芮羽这才发觉自己犯了大忌,正要认错,他却大笑说:“羽儿,你和那个芮儿像极了,老是把本王绕在你们的手指上,再弄个团团转!”  

  他虽笑,但笑不及眼底,眸中的寒霜更吓人。  

  芮羽明白自己这回真的太过分了,惊慌他说:“奴婢失言,请王爷恕罪!”  

  “告诉我,你的心到底在哪一边?”岱麟其实也不知自己问的到底是明朝与清朝,或是他与杨章弘,只觉得内心受挫,扬鞭一抽,不料却碰到了“赤骥驹”的前蹄。  

  “赤骥驹”长嘶一声,往上坡处跑了去。  

  贺古扬大叫:“抓好,不然会摔死人的!”  

  芮羽骑马的功力尚未到“神驹级”地步,她能凭着本能握紧缰绳,不让自己跌落地面。  

  岱麟早在“赤骥驹”一跑时,就紧跟上来,他的骑术好,还能在快速中悠闲地问:“你是不是芮儿?”  

  芮羽只顾着生命,根本无法回答,而岱麟却一会见前一会见后,对她就像小老鼠般不断逼问,一点都不怕两匹名驹相撞。他简直像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  

  “快让马停下来,我快撑不住了!”她嚷叫着。  

  “只要你承认是芮儿,我就叫他停。”岱麟毫不怜香惜玉地说。  

  他曾经在比这更高速、更崎岖的情况下在马背上狩猎或杀敌,一个小小的女人算什么?  

  他甚至伸出手去,拔下芮羽头上的簪子,让她的一头秀发飞泻而下,在风中任意飞扬,就如同他以前一直想对芮儿做的一样。  

  “羽儿就是芮儿,对不对?”他再次逼问。  

  他拔簪子的举动吓到芮羽,就像所有女人本能要护住散掉的发丝般,她右手一松,身体便恍如被大力吸出,瞬间天旋地转。  

  就在她要撞到地面时,岱麟倾身一护。然而,这一护又太突然,“飞骤牝”没准备好,便把背上的主人及主人要救的人全都像破布袋般摔了出去。  

  岱麟毕竟是学过武功的人,他在坠地之前努力翻转,但由于冲力实在太大,加上要顾及芮羽,他结结实实地撞到地面,芮羽则撞上他的胸口。  

  当芮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两匹马已跑得无影无踪,而她则趴在岱麟的身上。  

  岱麟双眼睁开一次,喃喃地要她找人求救,就陷入昏迷。  

  “醒醒呀!王爷,你醒醒呀!岱麟——”她因为急疯了,所以口不择言,叫不醒他,就往四处大喊,“来人呀!”  

  贺古扬出现在坡顶,见此情况,立刻奔来,边探岱麟的脑壳、四肢,边骂道,“你是怎么把他弄成这样的?王爷南征北讨,还没有摔下马的纪录,这说出去着人会相信的!”  

  “他没事吧?”芮羽哭着说。  

  贺古扬不理她,迳自吹着身上的一个尖哨讨救兵。  

  都是她害的,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让住了她,替她挨上那重量的一跌!倘若岱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就一头撞墙而死,来免去那锥心的痛苦。  

  金阙轩内外人来人去,岱麟被送回来后,皇上派来的御医也随后跟到,几个内务府的人都等消息,以便立刻回宫报告。  

  “你也真是的,骑个马,王爷受伤。格格受惊,亏我平日是那么的放心你!”太福晋在外屋反覆说着这些话。  

  “都是奴婢的错。”芮羽双眼红肿,从进屋后就跪着不起,恨不得受伤的人是自己。  

  “当然是你的错!想想看王爷是什么身分?你有几条命赔得起?你竟然敢让他救你?”大福晋气极他说,“好啦!现在惊动了皇上,皇太后也一直派人来问,你的祸闯大了!”  

  她哪怕什么祸呢?只要岱麟平安过事,她就是立刻死了也毫无怨言。她祈求着菩萨、祈求着上苍,任太福晋指责,任膝盖流血,都抵不上内心的痛。  

  御医终于出来了,他直接对内务府的人说:“各位爷们,请回去禀皇上,王爷身体一向强壮,这一摔只伤到皮肉,没啥大碍,休息几日便可痊愈。”  

  他说着,便要随从取几份药单,除了取药外,还有分送各府院,以便让亲朋好友放心。  

  太福晋等确定岱麟体无恙后,这才又想到芮羽,她挥挥手说:“你先回家吧!这几天暂时不要入府,免得又惹麻烦。”  

  芮羽撑起受伤的脚,一路扶着墙,慢慢走回王府后门胡同的住处。谢天谢地,岱麟的伤口无碍!  

  在极端的疲累中,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瞧岱麟这一跌多惊天动地,几乎成了朝中第一大事,这显示地地位尊贵,而这样的人,她说不定连默默地爱地都没资格,而满汉确实有分,新朝之贵及旧朝遗民有别,鸿沟比她想像中的大得多。  

  芮羽第一次后悔为岱麟留在北京,她给自己戴上什么样的枷锁呀?此刻要走都走不掉,只有继续忍受那份愈来愈沉重的悲哀。  

  她一回到家里,杨夫人便来询问前因后果,害怕她们会因此又被降到洗衣局。芮羽试着轻描淡写,才安慰一会儿,王府就有人找她。  

  “羽儿,王爷传你。”传消息的老妈子说。  

  “他找羽儿做什么?要处罚她吗?”杨夫人忧心他说。  

  “不知道,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哪!”老妈子夸张的说。  

  他醒来了?芮羽并不怕他骂,能见他又令她心情高昂,马上忘掉方才的悲观与沮丧。  

  那一头的岱麟倒反而像作了一场噩梦,睁开眼时头昏昏沉沉的,直到看见太福晋和忙进忙出的奴仆,还有满屋子的药味,才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为了救羽儿才跌伤的!  

  不!也是他活该,逼她骑那么危险的马,又不让她专心的控制马缰,幸好摔的人是他,若是羽儿,以她那一身娇弱,哪受得住。  

  他挣扎地坐起,在一堆人之中找羽儿。  

  “我送她回家啦!这样主子救奴才的,可是千夫所指,她哪担得起骂名呢!”太福晋说。  

  岱麟本想说是他玩游戏玩过了火,但以自己的身分,实在不能明讲,而且,由另一方面来说,她羽儿、芮儿的身分,也把他折磨得有够凄惨,两年来不时扎在心上,的确是该让她吃点苦头,吓吓她,或许还能逼她把实情说出来。  

  “我要羽儿,叫她回来,立刻!”他命令地道。  

  “她也够受了,就让她休息几天吧!”太福晋说。  

  “额娘,受伤的人可是我,她怎能休息?”岱麟故意板着脸孔说:“我要她服侍我,。”  

  “你的丫环和老妈子还不够多吗?怎么抢起兰格格的嬷嬷了?”太福晋不以为然地说。  

  “我就要她!”岱麟的表情十分正经。  

  太福晋很久没看见他这模样了,仿佛又口到那个霸气的十多岁孩子,该不会是脑袋瓜摔胡涂了吧?  

  这时,芮羽由老妈子引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犹红,有种楚楚可怜的韵味,连请安的声音也有点沙哑。  

  岱麟看着她,不说任何话,气氛有些凝重。  

  太福晋搞不仅岱麟的心思,此刻既不骂人,也不使唤人,弄得大家神经紧张,她只好开口说:“羽儿,王爷也不罚你,你就好生伺候他,将功赎罪啰?”  

  “奴婢遵命。”芮羽低声说。  

  药熬好了,有人端进来,岱麟突然开口说:“让羽儿奉药。”  

  芮羽马上将药捧过来,走到他床前半跪着,一口一口小心的喂食。  

  他头上缠绷条,绷条下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好几次若非他嘴巴凑上来,她汤匙里的药都要洒了。  

  好不容易药喝完了,太福晋看了才放下心,便回宁安居歇息。  

  岱麟对左右的人说:“你们都下去,只留羽儿就可以了。”  

  屋内的人都觉得很诡异,猜想王爷是要给羽儿一些教训,所以,都巴不得赶快离开,免得遭无妄之灾。  

  只剩他们两人后,岱麟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该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呢?”芮羽惊讶地看着他,所有的焦虑和悲喜都跑得无影无踪,带着几丝戒备的口吻说:“若王爷不命令奴婢骑‘赤骥驹’,一切事情不会发生了。”  

  她还有胆反抗?岱麟的眉毛纠结了起来说:“所以,本王摔伤,是自己的错?”  

  “奴婢没有这个意思。”芮羽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  

  “你就有!”他极不高兴的说:“但你不想想,追根究底,全都是因为你不承认自己是芮儿的缘故!”  

  又是同样的问题!他人都受伤了,不好好休养,还继续钻牛角尖?  

  芮羽忍不住问:“奴婢斗胆请问王爷,羽儿是芮儿又如何?不是芮儿又如何?这对于高高在上的你又有何差别呢?”  

  这倒把岱麟问倒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这事的关键所在,他的脑海里只想弄清楚芮儿是男是女,若芮儿是女人,就证明他对芮儿的爱恋是正常的!  

  爱恋?这两个字像箭链般猛地射到他的心中。他对芮儿两年的念念不忘是爱恋?那么,对眼前这个似芮儿的羽儿,也是一心想占有吗?岱麟感觉到伤口微微刺痛,为掩饰某种措手不及的思绪,他按住头说:“别再奴婢东奴婢西的了,我听了都烦!”  

  “奴——羽儿遵命。”芮羽说:“王爷若无其他的吩咐,请早点休息,羽儿去煎药了。”  

  药?伤?岱麟灵光一闪,对呀!他怎么没早点想到?羽儿否认有关芮儿的一切,甚至在“赤骥驹”背上最危险的一刻也不肯松口,但有一个证据她是无法否认的!  

  岱麟心中极为兴奋,矫健地跳下床,挡住了正要跨出门的羽儿。  

  芮羽看到他生龙活虎,又一副胁迫人的样子,吓得靠上木门,气都喘不过来。  

  “我根本不必猜。不必试探,也不必质问,我只要看一样东西,就能弄清楚你是不是芮儿!”  

  他说着,一手按住她的左手,一手解开她的衣扣,刷一下就露出她大片的粉红色肚兜和整个雪白的右臂。  

  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芮羽根本来不及害羞,只觉得岱麟如此靠近,眼神又如此专注地看着那道有如浅色胭脂的疤痕,他的手指甚至轻轻地抚摸着它,那疤痕燃起绛红色的火焰般,熊熊地烧到她的心底!  

  “这道疤证明你就是芮儿——”他如梦游般,带着压抑的欲望说,然后猝不及防地扯下她肚兜的细带,美丽浑圆的胸脯呈现在天光下,他声音更低哑了,“这——证明芮儿是女儿身——”  

  他竟敢这样荒唐无礼的轻薄她?不!更过分的是,他简直当她是可以任意狎玩的……妓女!即使他贵为王爷,她又那么崇敬地,他也千不该。万不该扯落她的衣物啊!  

  芮羽觉得羞耻极了、屈辱极了,用力撞开地,再用双手拉住零乱的衣服,哭着跑了出去,也不管院子里随从们惊愕的眼光。  

  岱麟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他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等鲁莽的举止。  

  看她手臂上的疤或许还有些理由,但像急色鬼般地扯落她的肚兜,就是下流了!他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碰到芮……不,是羽儿,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羽儿……不!是芮儿!老天,他又胡涂了,羽儿和芮儿不就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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