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着不顺的气息,高玟咳了出声,胸中似乎聚积着千涛万浪,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心口一般。
“高玟动了,她有反应了!”
“高瑜,快叫医生。”
“替她拍拍胸口啊!她看起来很不舒服。”
此起彼落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高玟皱起了眉,缓缓地张开了眼。
所有的声音在高玟睁开眼的刹那间全然消失,病房内突地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眨着眼、努力调整焦距的高玟。
“爸、妈。”高玟微弱地唤了一声,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她回现代了!
心中百感交集,苦或悲都是她的选择,不是吗?毕竟她如愿地回到现代了。可是却留下她的心在元朝,没有带回啊!
泪流满面的她止不住阵阵的心痛,掩面痛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高玟的母亲施桂音急忙上前拥住了泣不成声的女儿。
施桂音无助地看着室内的其他人——高斯国、叶永和、高瑜、高珣、尉赫哲、盛子蔷,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女儿的痛不欲生。她的高玟遭遇了些什么啊!
打从高玟懂事以来,施桂音就不曾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中落泪。高玟一向独立、自主,流泪对高玟而言,是不可表露的情绪。今天高玟刚一醒来便低声啜泣,就表示她心头有着无法克制的难过。抱紧了女儿颤抖的身子,施桂音红了眼。
“妈,医生来了。”高玟扶起了母亲,伸手握住了高玟冰冷的手。
眨着空洞的眼,高玟没有再开口,握着大哥温厚的手掌,她的视线透过了前放的家人看着墙壁,泪珠仍是成串地往下掉,濡湿了大半床单。
所有人都宁可她痛快地哭上一场,也不愿见到她如此闷声不响的模样。
即使如此,仍没人开口问她,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触动她的心事。
“她灌入太多的水,现在呼吸仍会有些疼痛,不过大致上情形良好,静养几天即可出院。”戴着黑框眼睛的医生拿下了听诊器,严肃地对着所有人说道。
“谢谢你。”高斯国礼貌地说,“高珣,为医生开门。”
冷酷俊逸的高珣为医生开了门,无视于伫立于门外数名护士的爱慕眼光,及朝内探头探脑寻找高瑜身影的目光,“砰”的一声,没好脸色地关上了门。
自两天前高玟被人在北京琼华岛旁的水域寻获后,留在北京等候消息的高珣、叶永和就匆匆前往指认,就怕见到的是一个没有呼吸的高玟。所幸高玟只是昏迷,并无生命危险,而得到高玟消息的当天,高斯国夫妇、高瑜、尉赫哲夫妇就迅速地从台湾赶到了北京。
这两个月,他们打捞了整片琼华岛水域,如果能把池水抽干的话,高家人恐怕早就行动了。他们没有一日停止过找寻行动,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依然没有高玟的踪影,这让高家人深信高玟尚未离开人世。
令人不解的,是当时高玟落水之后,叶永和立即赶到渡船口救人,竟始终无法找到她。且据路人的指证,高玟落水后,好像只挣扎了下,就没于水中。而北海并非流动快速的水域,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冲到另一处。
种种的疑虑让高家人不解,唯一的解释只有叶永和所说的结界了。
知道高玟可能还活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对高家人而言多少是种安慰,何况,叶永和告诉过他们,结界有其固定出现的时空背景,只要高玟把握了要诀就会回来。他们的高玟一是聪颖过人的。
家人长久的翼盼总算没有落空——高玟回来了!
但却不是他们那个总是漾着笑意的高玟。
结界确实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但是除做此解释之外,该如何说明高玟来去琼华岛水域的真相呢?
走到了仿若经历巨大风波的高玟身旁,高珣用手合上了她几乎不曾眨动的眼。“小妹,休息吧!”
右手拉着大哥的手掌,高玟以左手拉下了二哥覆于自己眼上的手,忍住了伤痛,气若游丝地开了口:“让大家担心了。”
望着眼前围绕着自己的家人、朋友,高玟的心舒缓了下来,却有着更多的失落。她生命中重要的人都在这里了,只除了他!
“小玟,好好休息,别多说了。”高斯国眼角微红地对着女儿说道,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丫头,原谅叶爸没能及时赶到。”因为内疚,整个人已瘦削了一圈的叶永和立于床尾,激动地握着白色的床栏。
“叶爸,你瘦了。”高玟的一句话让叶永和酸了鼻。
“对啊!没你和叶爸抢食物,叶爸吃不下饭啊!丫头。”叶永和泪光闪烁地望着脸色苍白如纸的高玟。
高玟抽搐了下身子,目光仍定定的环视她周遭的人。不只叶爸瘦了一圈,所有关心她的人都憔悴不已。
母亲泪眼婆娑地靠在她似数天不曾合眼的父亲身旁,大哥披散着零乱的发,而她那永远完美的二哥甚至没有扎好腰间的衣服。此外她那亲爱的好友——从不失眠的子蔷,眼眶下亦有着长期失眠的青色痕迹,尉大哥则一脸焦急的望着自己。体贴的他们虽然没有问过一句她过去两个月的情形,但他们的关心她能清楚地感受到。
她欠了大家一个解释。
抽回了双手,捂住了胸口,她想压住心头浮起的痛。唉!每次想到博尔术就得忍受一次强过一次的煎熬啊!
要了点水润润唇,高玟缓缓地开始叙述:“我掉入了结界,回到了七百年前的元朝……”
“高玟,不要‘调戏’那杯无力反抗的珍珠奶茶!”盛子蔷装作无事人般,拍了下高玟的肩。
回过了神,高玟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盛子蔷为她带来的珍珠奶茶,而只是无意识地来回拭着杯身所滴下的水珠。
这曾是她熟悉且热爱的饮品,怎么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欣喜之情呢?
“猜这是什么?”盛子蔷拎着一个大纸袋晃到高玟面前。
感激地朝盛子蔷笑了笑,高玟没有忽略好友的苦心。“是什么?超大杯珍珠奶茶吗?”
回到台湾已有一些时日了,家人依旧守着她,就怕她情绪不稳,兀自沉浸在对博尔术的思念中。她没有避讳地向大伙说她与博尔术的爱情,毕竟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反而是大伙怕她难受,很少与她谈起博尔术。
“不是啦!你回到台湾后,那三个傻大个儿已经用奶茶喂了你快两个月了,我会这么没创意吗?”盛子蔷柳眉一竖,佯装不悦。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一边嫌他们没创意,一边偷喝我的奶茶。”高玟微笑着轻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高玟会笑了!盛子蔷忖道。从她一个多月前刚回来时的身心疲乏、不言不语,到现在的会笑,对大家而言,已经是跨了一大步了。虽然高玟仍会经常性的出神,但大家相信时间会是最好的疗伤剂。
拉着高玟,盛子蔷口气仍是一贯的调皮,“谁要尉赫哲都不让我喝茶,说什么孕妇喝这些褐色饮料会生下皮肤黑黑的小孩。”
“孩子是男是女知道了吗?”高玟抚着好友不明显的肚子,有些羡慕、感叹地问。孩子呵!与相爱的人共同孕育出的新生命体。可惜她……
“不知道,我们没有去照超音波,反正啊,只要生下的孩子不是东方不败就好。”
高玟噗地笑了出声,都快要当妈的人了,性子还是皮得很。“对了,袋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注意啊!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人要出现了!此人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艳冠群芳、我见犹怜……”盛子蔷把她所有能想到的词语全都用上了,手则大里地飞甩着纸袋。
“准妈妈,你究竟买什么东西,要用到这么多形容词?”高珣一贯平淡的声音自楼梯口传来。
“是你啊!恶魔党。”自从盛子蔷被高珣设计去偷尉赫哲的心,结果自己反而丢了一颗心之后,高珣在她眼中便和卡通中的恶魔党划上了等号。
无奈地摇了摇头,高珣步下了楼梯,黑色牛仔裤、棉质衬衫让他极佳的五官显得更加出色。“你又来串门子啊!”
“喝!什么话!我是来敦亲睦邻的。”尉赫哲和盛子蔷的新居就在高家隔壁。
“随你说吧!”高珣挑了下眉,“小妹,你不打开袋子吗?”
撕开了纸袋上的封胶,高玟打开了袋口,惊叫出声:“叶小钗!”
一尊高度几乎达到她膝盖的叶小钗木偶,呈现在高玟面前。
白色的长发、精悍的眼神、触目的红疤、冷淡的气势,的的确确是她在荧幕上所见的叶小钗。
“你去哪儿弄来这么一的大木偶?”高珣问着。
“真是孤陋寡闻。现在有种店叫‘霹雳精品店’,里面卖的都是霹雳剧中的有名人物。瞧你每次都穿得乌漆抹黑的,下回我好心地帮你去买一件上面印有叶小钗的T恤好了!”盛子蔷仍不忘调侃一下高珣。
天!要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穿着印有布袋戏人偶的T恤上街,这种事只有盛子蔷想得出来。高珣垂下了嘴角,不予置评。
“子蔷,谢谢。”凝视着手中英气勃发的木偶,高玟心中想到的却是不能再相见的博尔术。她对着叶小钗、高珣、盛子蔷倾诉道:“我第一次遇到博尔术时,总觉得他和叶小钗的神韵好相似,有些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没有人阻止高玟的话,毕竟她肯说,也算是一种情感上的适度宣泄。
高玟低着头,接着说道:“他其实并不温柔,说话也总是用命令的语气,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可是我——”
“你还是爱上他了。”盛子蔷接了她的话。
“二哥,你知道吗?我回到现代后,那份悲痛竟是无法抹去地笼罩在胸口,这让我更加了解你对二嫂的那种绝望的思念。”抬眼望着一身黑衣装扮的高珣,高玟将叶小钗抱在胸前,诉说着她的心情。“常常梦里醒来,觉得现实才是梦,而梦中和他的生活的点滴才是现实,仿若我和博尔术从不曾分离过。我怕天亮,因为梦醒后必须面对事实。二哥,人一旦失去所爱都会这样吗?我好怕,怕有天我会因此而崩溃,再也不是原来的我。”
“自从你遇见了相属的那个人之后,你早已不是原来的你了。”眉宇习惯地深锁,完美的轮廓染上了凄恻神情的高珣低声说道。
“我很想不去想他,可是我没法控制自己的心。”高玟举起怀中的木偶,抚过它细致的五官。
“凡是走过的势必留下痕迹,而真正爱过的人是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高珣走到了高玟面前,半蹲着身子与她对视着,诸多的回忆闪过他的眼眸,“在你作出决定,选择回到现代时,我想你早已该想到了这必有的煎熬。只是,它比想象中来得更苦、更涩,对不对?”
“二哥!”高玟扑向二哥的怀中,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对二嫂的无尽思念。
红着眼,站在两兄妹身旁,盛子蔷感谢上天给予她如此美好的爱情,她没有经历过他们这般的生离死别,与他们相较,她平静的爱情竟是最美好的结果。
赫哲告诉过她,高珣曾是隐身于幕后,掌握、统领着东南亚数个大帮派的重量级人物。但在一次出游中,他的妻子却被帮内有心人暗杀,死在他的面前。此后,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黑衣及心如死灰是高珣对深爱的妻子的哀悼。
长叹了口气,盛子蔷以手拂去了眼角的水气,想起昨天高瑜的话——高家人似乎总是在感情上受苦。唉!可怜的高家兄妹。盛子蔷内心暗中祈求,希望所有的不幸都能很快地烟消云散。
盛子蔷走到了沙发边,拿出了背包内的一本书,“高玟,你确定你要看看这本书?”
自二哥的怀中抬起了头,高玟目光定在盛子蔷手中的书上。《蒙古人物简史》是她第一次知道博尔术这个名字的书籍,也是她在现代所能找到与他的唯一牵系了。
“把书给我吧!这是我现在所能拥有的了。”高玟坚定而令人心疼的说着。
夜阑人静,轻风自敞开的落地窗缓缓吹入,白色纱质的布帘在窗前轻轻摇曳。
靠着窗框,站在二楼落地窗前,高玟望着黑暗中的庭院,闻着夹杂青草、绿树芬芳的空气,摸着腕上的光润玉镯。
回来后,只要一想到博尔术,她就会握住左腕上的玉镯,这多少给了她一些安慰,也伴她度过难以入眠的夜。
轻轻地触摸着镯子,她近来瘦了,镯子又松了几分,挂在腕上竟与手腕间有着拇指大的空隙了!高玟将手指伸入镯间测量着。
咦!镯子的内侧似乎有些细纹。
高玟手指触摸到了镯子内细小的纹路。她走到了床边,打开了台灯,脱下玉镯,仔细察看细纹。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她呆愣住了,不听使唤的泪又滑下了脸颊。他竟在玉镯内侧刻下了他的深情!
将玉镯按在胸口,就像溺水者抱着一跟浮木似的谨慎。高玟吁了长长的一口气,盯着放在台灯旁的《蒙古人物简史》。
从午后拿到这本书后,她还没有勇气去翻开,她怕书中的叙述会让她忆起更多她与博尔术相处的过往。再度留恋地套上了白玉镯,高玟犹豫地伸手拿起了书,翻了开来,看到了那熟悉如她灵魂的名字——
博尔术,酌温台氏。父都珊,征荣首席名将,从平李坛及伐宋有功。母邓氏,当为汉人。
博尔术熟谙蒙汉语文及汉地历地,文武兼备,出身怯薛,闭习骑射,出征屡建奇功,累官至江浙行省左丞相。至元二十三年十月,河大决,其于江浙遣劝农官、知水利着察民之所需。此间,其曾发语慨元人之聚敛、奴役,不知爱民之心。甚于此年十月回大都面禀世祖后,朔夜投身太液池而亡。
博尔术投身太液池而亡!
不可能!她明明记得她几个月前看《蒙古人物简史》是记载博尔术在世祖驾崩后,以疾为由,隐于山林,终身未仕啊!
高玟震惊地抖着手,不敢置信地又将书中叙述的内容重复看了好几次。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书中的叙述怎么会产生变化?历史怎么会有所改变?
你不都掉到古代去了吗?历史为什么不能改写?高玟脑中的声音回应着她的疑惑。
可是……博尔术为何会投水轻生呢?她知道他对当时的官吏败坏十分恼火,以他的烈性子的确可能为了百姓苍生陷于离乱而强烈自责。但她还是不懂究竟是为了什么,博尔术会绝望至以死来表志呢?
至元二十三年,那不正是她在元朝度过的第一个年头吗?
慢着,书中说博尔术在月圆之夜投水身亡!
高玟从床上惊跳而起,难道……难道……
他来找她!
会吗?他会看开一切,抛却了对家国的责任感来找她吗?她不敢奢想,但心中却浮起了一股希望。
摆脱了心中的摇摆不定,高玟拿起了电话直拨希望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