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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冬天

  我不要再住宿舍了。自从中学到现在,寄宿已有五年光景,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且又是剑桥大学,我不高兴住在宿舍里,多美多好的宿舍我也不要注,我要出去找一层房子。  

  怎么样的房子呢?我看了冬日的报纸,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见合适的。不过至少住自己租的房子,可以有一点自由,可以随时随意带朋友出入!可以把女人裸体画到处挂着,可以把房间弄得乱糟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骑着脚踏车到处找房子。  

  整个剑桥都是绿的,花间柳旁有很多斜顶的红砖屋。  

  分类广告上说:“征求中国籍年轻夫妇合租屋宇”,我看看地址,它说是牛津道七十号。在剑  

  桥有牛津,在牛津有剑桥,英国就是这么的混人。  

  大概房东也是个中国人,这倒是很好的。  

  我找到了跟一般屋子没什么不同的红砖屋,大门收拾得很漂亮,玫瑰盛放,那些红砖一块块整齐的叠着,这间屋子大概还可以站五百年。  

  七十号,我按铃。  

  脚踏车要看得牢,上回那一辆,就是这么在朋友家门口一放,不见了。  

  一只狗呜呜的在里面叫,然后是主妇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一个中国女人,我很高兴,马上微笑,“有房子出租吗?”我问。  

  那中国女人看看我,问:“你要租房子?”  

  她一口的牛津音,却住在剑桥。  

  “是的。”我快乐的说:“我来租,可以进来吗?”一面探头探脑的看着屋子里面,可干净,  

  可适合。  

  “请进。”那女子说:“贵姓?”  

  “姓方。”  

  “哪里人?”她问。  

  “上海。”我说:  

  “还会讲上海话吗?”她忽然微笑了,用上海话问。  

  我也笑,“这……会听一点。”  

  “像你们这种技了,哪里人都一样,家乡话早忘了。”  

  我说:“我会说广东话,贵姓?”  

  “我丈夫姓张。”  

  “张太太。”我称呼她。  

  屋子非常的精致美观,就像一切英国的屋子一样,垂着白色的纱帘,明窗净几,因为是中国人,客厅裹倒着几张字画,我觉得这地方是非常适合我的,出租的一部份在什么地方呢?  

  我说:“张太大,我先去把脚踏车锁好,然后烦你带我看屋子。”  

  我回到门口,把车子结结实实的锁好了。  

  张太太说:“我出租的地方相富大,你才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多地方的。”  

  “在哪里?”我问。  

  她向屋顶指了一指,“喏,是这个三楼,屋顶,完全独立的,后面有小楼梯可以上去,你要走大门也行,两边都通,我们把房子买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装修好了的,一个大房间、浴间、厨房。  

  房间很大,如果有一屏风,可以隔为一层一厅,所以我们想租给一双夫妇。”  

  我见那尖尖的屋顶,就很喜欢,“带我上去看看。”  

  她说:“我拿锁匙,请你等等。”  

  没一刻她拿-锁匙来。从后园子的楼梯上去,把一扇很小很漂亮的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极大检光亮的房间,一张大铜柱床,一张写字台,还铺着地毡呢,有一张摇椅,上面还堆着点毛线。除了斜窗之外,还有一张落地长窗、窗外有一个小阳台,刚刚容许一个人站着的。  

  我开心得怪叫起来!  

  从此以后没有可怕的舍监了!  

  “我租!”我问:“一个星期要多少钱?”  

  张太太看看我,坐在床沿,好象很为难。  

  “没关系,你说好了。”我鼓励她。  

  “本来我想一个礼拜租十八镑的。”她说:“可是你是一个孩子--”  

  我不响,孩子长孩子短的。  

  我说:“租来做功课,我不要再住宿舍了,受不了啦,你放心,我一定不欠你房租。”  

  她笑了,“你在哪里念书啊?”  

  “诺,就是剑桥。”  

  “哪个学院啊?”  

  “圣三一学院。”  

  “啊,是工科。”她微笑。  

  “嗳,入学证、学生证、护照,我都有啊!”我全抖了出来给她看,“瞧,绝不欠你房租,其实住宿舍也要十五镑,真不贵。”  

  她笑了,侧侧头,“这样吧,我算你十五镑好了。”  

  “真的?”  

  “真的!不过告诉你一声,冬天蛮冷的。雪就积在屋顶上面。”她说:“而且你要付电费,省一点,别把家里给的钱都花光了。”  

  我笑。你知道,女人是一模一样的,给她一个机会,她就马上教训人,说两车话。  

  “我下午就搬进来。”  

  “这么快?”她微笑。  

  “嗳,有几个同学,他们还没溜走,叫他们帮忙。”  

  “你几岁了?”她忽然问。  

  我又笑了,“怎么?我十八岁了。学生证护照都可以证明啊。”  

  “十八岁,”她也笑,“你自己煮饭?”她问。  

  “可以。”我说。  

  “不可以的时候,下来敲敲门,总饿不坏你。”  

  “谢谢张太太。”我一鞠躬。  

  下午搬进来的时候,装了两部车子,找了三个同学,都是外国人,常在一起打网球的。行李里大部仍是书、笔记、运动器材,还有三只吉他,一套鼓。搬了上楼,同学们都很羡慕,说我现在有个一“窝”了,我煮了茶,大家喝,又忙不及的插上了电吉他,弹了一首,同学们兴致来了,索性一块儿练了起来,连鼓都装好了,我们练了一首“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  

  洋小子问:“你的阳光呢?”  

  我唱下去:“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他们把我推倒在床上,我发觉被单床褥都是折的,换过了。我马上签了一张支票,四个礼拜的房租。  

  洋同学说:“这么大的床,家明,你必需立刻找六个女朋友。”  

  “去你的!”我笑,“好了!没事了,可以走了,明天下午我请啤酒,在友谊酒吧。”  

  他们欢呼一声,随我下楼,我反正要交房租,张太太正在花园里剪玫瑰,她见了我们微  

  笑一下。我把支票给她,她收下了,说一会儿送收条上来。  

  洋小子们交头接耳。  

  “说什么?”我喝问。  

  “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他们赞叹,“家明真交了好运了,摔都摔不掉。”  

  我不出声,只是笑,他们懂什么。我到附近的小店去买了面包、牛油,就回阁楼了。只见一张收条在桌子上,茶杯都洗过了,放在厨房里。  

  我耸耸肩,在外国,房东也帮房客理理东西的。  

  就这样量我住了下来。每个礼拜我准期的把房租交去,放在她的信箱里。我不是每天见得到张太太的,天天要上学。晚上有时候放学,可以闻到她烧的菜很香,不过我总不打搅她,多数自己弄点罐头、啃啃面包算数,这样过了一秋。  

  功课开始紧,忙得不亦乐乎,常常做到半夜。有时候会放下笔,拿起吉他,弹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阳”,我很喜欢这首歌,有时候也弹别的,总之可以松弛一下便好。  

  张太太有一条锁匙,她趁我在学校,每个礼拜上来替我换被单,替我把一星期来的脏东西收拾干净,常常使我不好意思。有一个黄昏,天早暗下来了,她独自买东西回来,我在楼上的窗口看到她。也许那班洋同学是对的,她真是个好看的女人。  

  张先生不常出现,他是一个很胖很油腻的人,开着一部车子,很名贵的平治四五O,不常常回来,据说是开中国餐馆的,很赚了一点钱,我不明白,张太太是怎么嫁给他的,两个人仿佛拉不上关系。  

  只有一次,在城里见到了张先生,可是不与张大大在一起!他身边夹个很俗的洋婆子,我知道他也看见我了,一壁就避开,不知道为川么,我却气得很,气了很久。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  

  圣诞来的时候!我去百货公司买了一瓶香水,是“蒂婀拉玛”,一安士的,这是送给张太太的。下雪了,我骑着脚踏车回家,一路上风很紧,我把绒线帽与长围巾拉得很牢,口袋里放着一样包扎精致的礼物。  

  到了家,楼下的灯亮着,门口三个洗得晶亮的空牛奶瓶子。我想,标准的英国生活,是什么令中国人留在外国不肯回家呢?  

  我按了门铃。  

  她的狗又鸣呜的向了几声,她的脚步响了起来。  

  然后门被打开了。  

  “家明,进来。”她说。  

  她的脸红扑扑的,正在做饺子还是馄饨?也看不清楚。我脱了帽子、手套。  

  “请近,请坐。”她说:“我跟你倒茶去。有事吗?家里都好吧?我跟你倒杯茶。”  

  我坐下了,她擦干了手,替我倒了一杯茶。龙井茶呢!三片头的!是雀舌,不是旗枪。张先生不在。炉子里融融的烧着大。圣诞节了,刚才与同学们喝了几品脱的啤酒,现在尽想去洗手间。冷得很,现在才暖和了,我搓搓手,顺便把那瓶香水拿出来放下。  

  “送你的,张太太,圣诞了,谢谢你。”我说。  

  她很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很亮。  

  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为情,活脱脱像个十八岁的孩子,尽做傻事,我吱唔一下!便逃回阁楼去了。  

  我洗了脸洗了澡,拿出我的电吉他,开始弹:“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是我眼裹的苹果,啊!你真是我的阳光--”  

  有敲门的声音,我去打开门了,是张太大,她捧着一大碗食物。  

  她大方的说:“你一整个秋天就是啃面包,今天圣诞,吃碗饺子吧。”然后笑了笑,“谢谢你的礼物。”  

  我连忙接过碗,“张太太,进来坐一会儿。”  

  她进来了。脚上穿着双绣花拖鞋,露着纤细的足踝----也不怕冷的。拖鞋是白缎绣红花,一只蝙蝠,一个福字,鞋头已经踢破了一角,露出里面的衬里来。  

  她进来把大碗放下,原来又另留了小碗调羹。  

  我笑了,我真是连碗也没有一只,罐头阳是在杯子里喝的。我老实不客气的全吃光了,然后跟自己说:“圣诞快乐。”  

  张太太指着结他说:“你一直弹这个?”  

  “是的。”我说:“没吵你吧。”  

  “这么多东西,难怪宿舍房间放不下。”她笑。  

  我也笑,后来我就问:“张太太是北方人?”“几时来英国的?”“打不打算回去?”“饭店  

  生意好吗?”“习惯英国?”“喜欢这里的天气?”  

  然后她告诉我,她是一个硕士。念管理科学的。  

  我吓一跳,然后又镇静下来,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可是最最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嫁给张某这种人。  

  我拨着结他弦。  

  她问:“你父母笼你吗?”  

  我答:“宠我就不会让我充军六年了。”  

  “你不回家?”她问我。  

  “两年一次,另外一年去欧洲。”  

  “都逛遍了?”她问。  

  “只喜欢巴黎。”我说:“你呢?”  

  “都一样啦。”她说。  

  然后我们谈论起画来,我非常吃惊,她学识这么丰富,叫她为我洗被单洗茶杯的,简直是罪  

  过,我张大了嘴巴。她反而觉得我不该念工科,好象我对美术也很喜欢。  

  我说:“可是你知道我父亲,他卅年前是剑桥圣三一院的,非要把我们几兄弟也弄进去不可,他有这毛病。”  

  张太太笑了。她这么自然,穿着毛衣,一条长裤,这么自在,跟她是什么都可以谈的,可以相信她的。她不是长舌妇!她是一个有智能的女人。她是可靠的,温暖的,屋子里她一进来,就完全不一样,仿佛阁楼给照亮了,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正像我的洋同学一样,此刻我认为她非常的美丽。  

  “来,”我说:“我弹给你听。”  

  我把扩音器的声音扭大了!正式的自弹自唱的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因为两个礼拜的假,我是非常轻松的,难得有个这么好的听众。弹完了我又打鼓给她听,是一首独奏,叫“魔鬼跳舞”。  

  奏完之后我熟练的收了鼓棒,问:“怎么样?”  

  “好极了。”她说:“当心功课。”  

  我笑,“我功课是很好的,即使没有多大的兴趣,还是做得好好的。这是咱们中国人容忍的美德。”  

  她忽然一呆,然后是一个微笑漾了开来。  

  我问:“你冷了?”  

  “没有。”她说:“晚了,你该睡了。圣诞节,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一定有节目呢。”  

  “什么节目!不外是跳舞,趁机会跟女孩子搂搂抱抱的,我不爱这一套。”  

  她看我一眼,“好啦,睡啦!”  

  我还是笑了!这女人,她一辈子把我当孩子了。  

  “谢谢你。”我说:“那点心好极了。”  

  “你有兴趣可以常常下来吃的。”她说。  

  我问:“怎么念管理科学,也会包饺子呢?”  

  她笑,“咦,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中国人的美德吗?即使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  

  我一呆!她已经下去了。  

  过了很久我才关门。阁楼里有点“蒂婀拉玛”的香味。我很快乐的睡看了。  

  在假期里,除了做功课,我帮张太太绕毛线。看她画国画,跟她练书法,与她把狗儿牵出去跑路。还跟她做拉面,包饺子。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活泼的假期,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计划拋在脑后,天天跟她在一起说说笑笑的过时光。  

  她会说:“嗳嗳,‘方’字要写好,是自己的姓呢,你别胡来!我这支笔可是二等的狼毫,这砚台也是好货!”  

  等我把一个‘方’字练得端端正正了,我还是没弄明白,她是怎么样嫁给张某的。  

  我们还替玫瑰接枝呢,她明年想要粉花镶黄边的“匹其的里”种,我们坐在泥地里,戴着橡皮手套弄半天,不知道明年如何。  

  她有时问我:“这手套、帽子!仿佛是手织的呢。”她很细心。我说是,是一个小女孩子织给  

  我的,虽然织不好,倒是一番心意,所以我一直用着,她就说我们这一代早熟,早谈恋爱。  

  我说:“……只不过为了她一头厚厚的红发,红发是很好看的,除了黑发,就是红发了。”  

  她笑一笑,仍是非常大方得体的,那姿态就跟挥笔临字一般的。  

  没过几天,她买了毛线来,是一种天蓝色的灰,活脱脱就是英国的晴空,她说花一个星期,就织了一整套的围巾帽子手套给我。那花样是密密麻麻的。  

  她微笑道:“算是还了礼了。”  

  我说:“谢谢你。”我呆呆的看着她,心早被感激充满了。  

  有一次去买东西,掉了一只手套,我骑了一下午的车找,才把它自阴沟边检回来,以后就舍不得再戴,手套有五只手指的,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  

  她说:“给小孩子做东西,要做得特别漂亮,哄着他们穿,”她很得意的样子,这人,早十年是怎么的样子呢?  

  有时候我躺在铜柱床上想她。  

  这张床也是,据她说,一直就在这阁楼上,门这么小,当初不晓得怎么抬进来的,结果也没法子抬出去!所以只好留在阁楼上,擦得亮亮的。可是怕阁楼会塌下来,她笑说。  

  有一次有个女孩子来找我,是同一系的,也骑个脚踏车,这女孩子对我不错,我见到她金发飞扬在微弱的阳光下,在楼下高声叫:“方,方!”我一看,就奔下楼去,非常感动她在假期还远来看我,就心花怒放的搂着她吻了一下。  

  我留着她吃了早点才走,又玩了几只歌给她听,然后把她送走了。  

  黄昏的时候张太太笑说:“这不是,这个是金发的。”被她看见了。  

  我顿时有点讪讪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象她总把她空间的时间给我,而我却在招呼别人,是不当的一件事。至于这些日子里,张先生这人在什么地方!我是实在不知道,也不方便问,根本也不想问。  

  雪晴之后,麻雀就开始出来乱跳。  

  张太太说,“真不知道是几时生出来的!反正春天还没来,牠们先来,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顾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后笑。有时候她一回头,着见我满脸的笑容,就会说:“傻孩子,”但也并不生气。  

  有时候我跟她去买菜,大的小的拖着很多包东西,她不开车,我们总是挤公共汽车,我总是跟她抢着提东西,然后又抢着付钱,把她安排在我内里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种心满意足的安全感,快乐得难以形容的,想着怎么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东西拆开来,怎么帮她下锅,然后煮了一块儿吃掉它们,把骨头分给她的狗,那只西班牙猎犬。她的狗,没有名字,就叫“狗”。  

  不过有一天回家,是那张先生来开的门。  

  我顿时一阵失望,把菜全放在门口,就奔上阁楼去了。  

  那胖胖的张先生笑着一个非常油腻的笑,说:“谢谢,谢谢。”哈着腰。  

  我皱着眉头走掉了。  

  他几时回来的呢?我的假期还没有完毕。  

  后来又觉得不对,这是他的家,怎么有理由不让别人回家呢?我跳起来,拿起了我的“弗兰达”结他,调好了声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可是声音是非常的哑,使我自己吃了一惊。  

  我连忙放下了结他。  

  我烧了一壶水,看着它开了,那小小的茶壶“勃勃”的冒着气,盖子一动一动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会马上指给她看。  

  后来我终于拿那水泡了咖啡,一个人喝着。  

  没多久她上来了,换了一身便服。我让她坐下。  

  她看着我一会儿,我低下了头,不出声。  

  她笑说:“你不喜欢张吧?”  

  我没说什么。  

  “孩子们总是喜欢好看的人,好看的书,好看的东西……其实他是不错的。”  

  我想起那回碰见他与个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发不开心了,一张脸,大概是很沉的。  

  她说:“张跟我说,他决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边的生意好,而且有亲戚照顾。”  

  我一时尚未觉悟过来,还一直在调整结他的弦。  

  “剑桥城不是不好,但学生大多了,做不到什么生意,于是我说:搬了也好,其实这件事,计划了也一秋了,我总觉得剑桥气氛好点。据人家说:利物浦活脱脱就是香港的湾仔,这又怎么办呢?”  

  我看着她!渐渐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谁在我的胸口给了一记闷拳一样,我呆呆的看看她,脸色就变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过慢慢总会习惯的。这里的房子,我们卖给朋友了,也是中国人,你不会介意吧?我特别关照好了,不准加房租的,而且他们一家,有孩子,不会太静,那位太太非常勤俭,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着。  

  “你要……走了?”我问。  

  “是的。利物浦。张做事总是这样,事先不大告诉我,不遇到时也总有相当妥当的安排,我会把地址与电话给你,你有了空,可以来看我们。”  

  然后她说了一点关于他们店里的事。  

  我都没听进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离开我走了。  

  忽然之间,带着一点气愤的,我的眼泪汨汨的淌下我的脸,停也停不住,我也没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见了,很是吃惊,连忙来替我擦眼泪,我用手推了她几次,终于抱住她大哭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为了一个同学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尽情。  

  我只是断断续续的说:“……请容许我先搬走……”  

  她先头还怕我的肩膀,后来就默默的抱着我,让我的头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没有什么眼泪了。  

  然后她也没说什么,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盖好,她下楼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眼睛又红又肿,我找到了舍监,请他尽快给我一闲宿舍,他答应星期一。这两天我都没有看见张太太。我没有后悔哭了那么一场,我早说过,她是一个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还是替我收拾房间,弄得快快齐齐。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把她织的毛线围巾与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过去了。她是不会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装上了车的时候,她走出来了,身边的是她的狗。约莫是过中国年的时分吧,她穿了丝棉袄,脸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过来。  

  她说:“怎么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气的。”  

  我说:“我……是一直很喜欢你的。”  

  “家明,我也喜欢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圣三一学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这样,她把一大渍浓墨给化开了,就像她作画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看着她。  

  她说:“别闹孩子气,你这个人……家明,又带点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儿念书,有空寄个信来,喏,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个纸条给我。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我都没来得及问,我以为--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我叫玫瑰。”她轻轻的说。  

  “你叫玫瑰?”我问:“你应该叫淑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标致的,四平八稳的一个微笑。  

  我说:“再见。”  

  “再见,家明。”她扬扬手。  

  自她手里,我仿佛可以看得儿我的快乐也跟着落下来。一道虹彩落下来。  

  我发着呆,然后我上车,搬回宿舍去了。  

  宿舍比我想象中的好。但是那张床是小小的,被单是白的,浆得挺硬,有种睡医院的感觉,一只小小的洗脸盘。小小的房间,一间间的排满了核条走廊,每个门上一个号码。就像监狱。  

  我哭了很久,只晓得是刚刚得到的新东西,还来不及细看,就被别人自手中抢走了。  

  哭了一个春季。  

  到夏季,因考试的成绩还不错,父母汇了一笔款子来,叫我到处玩玩,我到欧洲痛玩了一次。  

  回来之后,总算好过得多了。  

  然而每次在箱子底看见那套手致的毛线围巾帽子,总还是出奇的想念她。  

  毕竟后来我没有写信给她。  

  她也没有写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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