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老板习惯早到,所以他跟老板上早课。
与他一般早的有莲达,她是老板的秘书。
对,差点忘了说,他们的老板,是地产界鼎鼎大名的霍永培。
吴志深有试过老板在七时四十五分传他去说话的记录。
今日天色比较阴暗,他正站在落地长窗前,观望三十五层以下的交通情况,莲达进来了。
“吴先生,老板请你。”
莲达就是这点可爱,从不端架子,总是亲自过来说一声,秘书有何架子?呵,有些老板的秘书派头比经理大,狐假虎威嘛。
吴志深立刻走到老板办公厅去。
只见秘书室一行四人已开始工作。
老板在房里看报纸。
吴志深静候一旁。
片刻霍永培放下报纸,“咖啡?”
“喝过了。”
“志深,有一件事。”
“是。”吴志深的好处是永远不动声色,永远不多话。
“这件事嘛──”
吴志深心中诧异,霍永培为何踌躇?
要买什么,只管下命令好了,有什么目的是不可以达到的呢?连长生不老都几乎不成问题了。
但是霍永培咳嗽一声,好似略见为难。
吴志深只是不出声。
终于,霍永培开口了:“这个女子,一个周末,请她开价。”
霍永培把桌子上一份文件推向吴志深。
吴志深只答了一声“是”。
这间办公室里,天天进行无数交易,成功率百分百,没有难事。
文件信封上打着“机密”二字。
霍永培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静寂,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吴志深取过文件退出。
回到自己房间,他关上门,取出文件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及资料。
吴志深先看照片。
她约十八九年纪,五官非常端正明艳,头发束在脑后,因是泳装,身段清楚玲珑,胸部与大腿稍微胖了一点,可是这才显得难得,都会女性实在太瘦了。
吴志深看照片的态度与看某幅将拍卖的商业用官地完全相同。
他在考虑该出什么价。
既然老板志在必得,何用同他省,就一百万吧,一个周末作两天半算,共六十小时,连二十巴仙小费在内,每小时服务费是二十万,不算太差了。
千万不要替老板省,花得起才是面子。
他再看资料。
刘玉芙,二十岁,独女,理工学院公司秘书课程二年生,父,刘君才,退休公务员,母,杨淑贤,已故,无亲密男友。
背境清白简单,应该容易下手。
老板亲口吩咐他,吴志深当然要亲自去接洽。
跟着霍永培五年,年薪已几达三百万,吴志深承担过比这更猥琐艰难十倍的任务。
他从不问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老板的吩咐。
换句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取过外套,立刻出门去。
理工学院并不是那么大,他查过时间表,又问过几个人,便找到了课室,铃声一响,学生下课出来,他一眼便看见刘玉芙本人。
这时他有点明白为何霍永培会把她当公事来办了。
真人比照片亮丽百倍。
她高大健硕,有只宝光流丽的大眼睛,皮肤细结,神情活泼,白衬衫,蓝布裙,已经明媚动人。
吴志深冷静地上前,“刘小姐,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
刘玉芙一怔,停下脚步,打量吴志深。
吴志深机械式地微笑。
“你是谁?”
吴志深不想有名片落她手中,故说:“我姓吴,我代表霍永培先生。”
“霍永培?”
“我相信你认识霍永培先生。”
刘玉芙笑了,雪白牙齿,深深梨涡,“谁不认识!不!我没见过他,上个月有位同学说他同霍家三小姐有交情,我曾扯衫尾到霍家游泳,那泳池是奥林匹克水准,但是我们连霍小姐也没见到,由管家照呼我们。”
霍永培不知怎地看到了刘玉芙,自此把她放在心里。
“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
“到饭堂去如何?”
“那里太吵了。”
刘玉芙慧黠地看着他,“图书馆呢?”
“又太静了,我知道个好地方。”
“何处?”
刘玉芙大胆活泼,这是意外之喜。
“永培地产的私人会所。”
“听说是个好地方,我有位师姐在永培做,她说会所每星期五开放给所有工作人员,任吃任喝,只收取成本,一味蒸龙虾甚为美味。”
“我可以载你去。”
“不,我不坐陌生人车子。”
吴志深忽然笑了,“应该的。”
“我自己去,可是,你们要与我谈什么呢?”
吴志深答:“刘小姐,你快毕业了,我们永培想与你谈谈前途问题。”
刘玉芙把一只食指放在饱满的嘴唇上,“我并不是高材生。”
“不要紧,条件慢慢谈。”
刘玉芙看着腕上的学生表,“半小时后在永培大厦楼下见。”
真好。
那么聪明,那么机智,那么成熟,谈起生意来,一定有商有量,非常顺利。
吴志深上车,回头一看,刘玉芙已叫了一部计程车,尾随而来。
好有趣的一个女孩子。
朝气勃勃,活泼可爱,无时不刻不在欢笑。
不,她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类型,但是他十分愿意亲近她,沾染一点欢乐。
他下车,她也下车。
两人并肩乘电梯到顶楼。
会所领班朝吴志深欠身,领他到靠窗的位子。
吴志深一反常态,忽然说了一句笑话,“看,我不是假冒。”
刘玉芙也笑,“我从来不曾怀疑,吴先生,我在报上多次见过你的照片。”
厉害。
“龙虾?”
“我只需一客希腊沙律与一杯矿泉水,吴先生,我们谈什么?”
“希腊沙律,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吃它便成为美女。”
“谢谢你。”
刘玉芙微笑看着他。
“明年暑假你就要毕业了?”
“是。”
“打算出来做事吧。”
“是。”
“你猜,一般年薪会有多少?”
“新丁,哪里配谈年薪,大抵一月一万吧。”
“是的,那么说,一百万,就得做上十年了。”
刘玉芙看着吴志深,吴志深也看着她。
“吴先生,你算帐不甚高明,起薪点是一月一万,稍后升级加薪,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先生,你此刻年薪可不低哇。”
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吴志深立刻说:“对不起,我低估了你。”
“吴先生,你提及一百万。”
“是,我的确提过这个数目字。”
“为什么?”
正在此刻,吴志深发觉他老板霍永培一个人走进会所,在不远之处坐下。
好极了,正要霍某知道他办事的效率。
只见霍某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个见惯无数大场面的大商人居然一震。
吴志深讶异到极点,呵,他竟这样渴望见到她!真是始料未及。
只听得刘玉芙又再问:“为什么?”
吴志深刚想回答,谁知他老板竟急不及待的走了过来。
坏事!吴志深在心中叫。
霍永培微笑,“志深,这位是刘小姐吧,让我自我介绍,我是霍永培。”
吴志深瞪大了眼睛。
只见霍永培自己先把手伸了出来。
刘玉芙只得与他握手。
幸亏,幸亏随即有人过来请走了霍永培,他的人客到了。
桌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玉芙忽然明白了。
“一百万,同霍某有关吧。”
吴志深点点头。
“他找算怎么样?”
吴志深说:“刘小姐,明人跟前不打暗语,一个周末,一百万。”
刘玉芙怔住,大眼睛闪闪生光,忽然之间笑了,“我一直奇怪这种交易是怎么完成的!原来自有皮条客出头。”
吴志深到底还年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好比霓虹灯。
过一会儿他才冷冷说:“我不错是中间人。”
刘玉芙也镇定下来,很肯定地答:“不,我的周末不出售,我不等钱用。”
头一回合,吴志深碰了钉子。
刘玉芙又说:“我不会取笑他人,我知道这种交易是存在的,但不是我,如果永培企业愿意出年薪廿万,我毕业后立即来报到。”她站起来。
“慢着,刘小姐,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刘玉芙又坐下来。
“尽管说。”
刘玉芙展开一个恣意的微笑。
“我的条件是,希望他会跳得一脚好舞,我爱煞探戈,新近学会,想找人演出,除此之外,他还需有生活情趣,有幽默感,有上进心,还有,他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八岁,呵,还希望他懂得接吻。”
吴志深这个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啼笑皆非。
刘玉芙接着问:“你可认识那样的人?高大英俊,兼有爱心,夏天潮热的晚上,吹奏色士风给我听,冬季寒夜,煮火锅给我吃,如果有那样的人,通知我,周末我马上来。”
吴志深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你如果有一百万,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样的人才。”
“一百万,那样的人只值一百万?”
吴志深精神一振,“说多少。”
刘玉芙又笑,“我不是买方,我怎么知道价目。”
她站起来。
“我派人送你。”
“我接受,二时正我还有课。”
刘玉芙走了。
白衬衫,蓝布裙,强烈的性格,芙蓉般粉嫩。
霍永培在吴志深办公室等。
一见小吴,便说:“这房间不好,我已给你调到廿二楼去,那边面海,有风有水。”
吴志深道谢。
“她怎么说?”霍永培急急问。
“她说,那样的人才,怎么只值一百万。”
霍永培一怔,“你建议一百万?”
吴志深摊摊手。
“告诉她,那是一百万美金。”
疯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掌握了一定的名同利,兼有点权势,就会开始专横。
吴志深咳嗽一声,“一个周末一百万美金。”
“是。”
事后她可以退休了。
“给我送套首饰过去。”
吴志深不语。
“挑欧洲款式,少女不喜大钻石。”
吴志深职责所在,不得不向老板提出忠告,“此女十分懂得拿腔作势。”
霍永培不在乎,“应该的,像她那般条件,应该的。”
吴志深不作声。
“志深,”霍永培叹口气,“我已经六十四岁了。”
吴志深留神聆听。
“志深,此刻我所有,以及最多的,不过是钱,用钱来换取一点乐趣,对方又有得益,有何不可?”
吴志深想说些什么,又住了口。
他是老板,他的世界里只有买同卖,他又一直成功,爬到巅峰,吴志深是什么人,岂可同他说有人不想做他的生意。
“再试一次,志深。”
“是。”
“本票交易,可存到外国户口。”
“是。”
“她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接受,这样的数目不是天天赚得到,女孩子有私蓄傍身,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爱嫁谁可以嫁谁。”
吴志深忽然问:“霍先生,你可会跳探戈?”
霍永培一怔,苦笑,“我是苦出身,不会跳任何交际舞,一直找不到时间学习,缘何问起?”
吴志深不出声。
“你呢,志深,你可会?”
“霍先生,我家庭环境欠佳,十四岁便替小学补习,我哪里懂这些。”
霍永培哈哈大笑。
吴志深却笑不出来。
第二天,他又去等刘玉芙。
这次,刘玉芙对他不客气了,“又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的周末不出售,别再来打扰我。”
吴志深也不再委屈自己,“霍先生愿意付美金。”
“一百万美元?”
“是。”
“那是很多钱很多钱。”
“他有诚意。”
但是刘玉芙仍然摇头,“有些女孩子会需要它,我不,我生活不错,我安于现状。”
“那么,我会告诉他,你拒绝了他的要求。”
“对,就那样说好了。”
“这是他的见面礼。”吴志深递过一只锦盒。
刘玉芙打开来看,“哗,一套蒲昔拉蒂,我一直想要这样的──你们怎么知道,真美是不是?”她连忙把手镯戴上,“这是可以戴的艺术品。”
吴志深笑了,“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到这样美的工艺品。”
刘玉芙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
吴志深这个中间人发挥了作用,“先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真的不是我喜欢那类型。”
“他也知道。”吴志深很幽默。
“你会在场吗?”
“你要我做陪客吗?”
“我恳请。”
“好,明天,八时正,我来接你。”
刘玉芙把首饰脱下归还。
吴志深意外,“这是无条件送你的见面礼。”
刘玉芙笑笑,“一定有条件,怎么会无条件,明日八时见。”
吴志深真正困惑了。
若即若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愿意,还是不愿意?
抑或,一时会不过意来,要先回家用计算机算一算,一百万美金到底有多少个零,然后,再作打算?
可能她看准了霍永培的弱点,预备更进一步提出更辣的条件?
她若不自量力,想与霍永培斗智斗力,可能博得一鼻子灰。
慢着,说不定霍永培这次遇到煞星,身不由己,打算无限度付出。
吴志深嘴角忽然露出笑意。
噫!大都会世纪末,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就当是看场好戏吧,虽然他也有份演出,而且角色猥琐。
小吴回到公司,向老板报告。
霍永培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吴志深答:“想展示野心。”
霍永培笑了,“我喜欢那女郎!”
她不是他对手。
不过他会让她,因他简直已似爱上了她。
霍永培忽然叹息,“志深,你见过我那两个女儿。”
吴志深不出声。
“近三十岁的人了,还似一团泥,不可塑造。”
吴志深不敢发意见。
“怎么同人家比!”
吴志深只是陪笑。
“你查过我约会部,知我明晚无事?”
“八点有一个会议,不是不可以推却的。”
“嗯,叫史提芬区出席吧,还有,明晚你陪我去。”
“是。”
两个人都怕,要吴志深在一边陪伴,好笑?是有点可笑,讨价还价之际,有个中间人,方便许多。
吴志深简直希望时间快快过,他期待这一顿晚饭。
他八时正到刘玉芙家接她。
刘玉芙已经准备好了。
一件式样简单的黑色晚装,露背。
呵,那是怎么样的肩同背,雪白粉嫩,丰硕动人,吴志深不敢逼视。
“请,刘小姐。”
刘玉芙笑笑上车。
既然无心交易,她为何肯出来陪客?
连见面礼都不收,完全免费,究竟有何居心?
她没有戴首饰,年轻女孩子也不需要额外装饰,自然派,天生丽质,双目即系宝石,贝齿等于珍珠,那青春美是炫目的。
车子驶到霍公馆,管家延他们入内。
霍永培迎出来。
刘玉芙笑道:“我来过府上一次。”
霍氏道:“我知道。”
他就在那次看见她。
“刘小姐,喝些什么?”
“有香槟吗?”十分可爱馋嘴的样子。
霍永培笑说:“刘小姐可以天天喝香槟。”
刘玉芙也笑眯眯,“少喝多滋味。”
一对一答,都十分得礼。
刘玉芙又问:“今晚吃什么?”
“法国菜,主盘是龙虾。”
“啊,”刘玉芙一合掌,“没话讲。”
她眯起大眼睛,十分陶醉,非常明显,她酷爱享受,即不受巨额金钱引诱,何故?
霍永培斟香槟给她,“刘小姐,你值得享用世上最好的物质。”
“但是,我会快乐吗?”她慧黠地看住霍永培。
吴志深心中绝倒,他对这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永培问:“因此,你拒绝了我的要求?”
谁知刘玉芙仰起头笑了,“我拒绝了你?是吗,我拒绝了你?不,我不是来了吗,我打算好好享用晚餐。”
霍永培这样的老江湖都一怔,且先噤声,且听下回分解。
“霍先生,世上每个人见了你,都是钱钱钱,你见了世上每一个人,也都是钱钱钱,累不累,厌不厌,腻不腻?今晚,我们不提价目,不讲数字,我们吃,我们喝,我们聊天,如果霍先生不喜欢,我可以立刻走,霍先生,你说怎么样?”
两个男人都呆住了。
过一刻,霍永培说:“我总得付你酬劳。”
刘玉芙立刻回答:“我是一个学生,你是大商人,一席谈话,我必获益良多,何必曰利?”
霍永培沉默,不知是感动是惭愧还是有其他感受。
吴志深在心中叹息一下,入壳了,霍永培入壳了。
他一直奇怪这种老狐猩怎么会栽在女子手中,言听计从,付出绝大代价,现在他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们缓缓吃这一顿奇突的晚餐,刘玉芙与霍永培说到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盼望,她的将来,银铃似声线,纯真的语气,似乎一点企图也没有。
──没有企图?她为什么单刀赴会,独入虎穴?
吴志深只觉紧张刺激。
甜品碟子端上来,有小小银罩子,刘玉芙一打开,看到晶光灿烂的一条钻石项链,她诧异说:“这会砸掉大牙。”
“刘小姐,试戴戴。”
刘玉芙取起在脖子上比一比,“美极了。”
“我帮你系上。”
“不,霍先生,我前来吃饭,不是来收礼。”
霍永培忽然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脸色一沉,似欲发作。
噫!写到这里,没有篇幅了,这个故事结局如何,读者就得凭自己的想像了,刘玉芙到底会不会接受巨额金钱,出卖她的周末?霍永培能否得偿所愿,抑或要付出更多,且需稍候片刻?而吴志深这个永远服从的职员,在永培机构,又是否继续步步高升?
你希望刘玉芙吃完一顿饭就走,还是接受霍永培的照顾?你怎么想?
别忘记这是一个功利至上的大都会,也别忘记刘玉芙与众不同,不等钱用。
作者要收笔了,就此打住,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