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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心男子 第七章

  第五夜。
  
  李富凯终于可以拥著娇妻入怀,安稳的度过恬静的一夜,思忖这些天来,她刻意制造出一些混乱的动机。他能感受到她在逃避、闪躲,于是只得轻抚她的细发,哄著她入睡。
  
  翌晨,他在一阵闷闷的噪音中苏醒,睡眼蒙胧地伸出手臂,想将身旁的可人儿揽过来。原本心满意足的撑开了眼皮,但定眼一瞧后,才发现紧抱在自己胸膛里的竟是一个绣花枕头。他低喃地咒了一句,一脚便踹开了枕头,随即扯喉疾嘶:“小──敷──”
  
  不到三秒,门口出现一名女子,她的身上套了一件围裙,头上顶著一个可爱的头巾,小脸上还蒙著一块口罩,嘟哝地闷声道:“你醒了。已日上第三竿了!”
  
  “what?”他掀开了棉被,迳自从床上坐起。不是因为睡晚了,而是他不懂她在说什么,便重重地甩甩头,想摇醒自己。
  
  “在我家报时习惯的术语。第一竿是五点到七点,第二竿是七点到九点,现在是九点一刻。”她一手拿著拖把,另一手拿著清洁剂,目光闪躲地遽转过身去,催促著,“早餐我已准备好了,你快换穿衣服吧!”说完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他蹙眉、惊愕地看著她的一举一动,顿时才知道她之所以逃,原来是为了躲避赤身裸体的他。他没好气地跳下床,决定舍弃往常穿著睡袍吃早餐的习惯,不加思索地套上一件规规矩矩的衣服后,才走进浴室,拿起刮胡刀。
  
  他今天一定得做个了结。不是因为他按捺不住情欲,而是他发现她可能有个小秘密没告诉他。这个心结若没及时解决,他们的夫妻生活便会有个大鸿沟。他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后,再拿起刮胡刀刮去未剃乾净的短髭。
  
  往昔,他与前两任妻子在床第间虽是搭配得很好,但一出了卧室后,在感情上却毫无交流沟通的余地。她们要钱,也要他的身体,但都是桩没有爱的婚姻。他已经不太记得娶她们的原因了,大概是因为翠芳长得像瑷玫,而妮可又长得完全不像瑷玫及翠芳吧!再加上两人都呼天抢地的说,失去他便活不下去,为了让她们活下去,他就答应了!这理由听来牵强,但当初他应该就是因为这原因才冲动娶了人家。回瑞士后,得找克霖问个清楚。
  
  他刮完胡子,开始刷著牙。如今他好不容易在这老大不小的年纪遇到一个令他心动、甘心付出一切的女人,他不能再让这桩婚姻有缺憾。这时他一反常态,开始感谢那区区四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了。
  
  他懒洋洋地踏入客厅,好整以暇地倚墙而站,看著罗敷正忙上忙下的拖著地板,揣测有哪一个女性上班族会在新婚不到五天,难得有一个周末可在家偷闲时,却一大早起床,摸东摸西的操持起家务,而且一副非把自己累得半死不可的模样。
  
  她分明是在躲他。躲什么?当然是她没有的!
  
  “你还有哪里没弄好?我帮你。”他随口问。
  
  “已经好了!”她咕哝的声音从口罩传出,然后挺直腰,提起水桶及拖把朝厨房走去。“咖啡已煮好了,面包是新鲜的,果酱都放在桌上了。”
  
  他绷紧下颔坐在桌旁,拿著犀利的目光打量已卸下一身工作服坐定位的罗敷,许久才挪开视线,侧转头去,露出严峻、有棱有角的侧面轮廓。
  
  半晌后,他才回过头,打破沉默,一个字一个字的脱口而出,声音清彻犹如洪钟。“你怕什么?我吗?”
  
  罗敷心一凛,猛然抬头,重摇一下,“我没有怕你。”她被他一反常态的冷峻表情吓得惊慌失措。她从没见过他如此骇人的神情。
  
  “那你到底在怕什么?”他重复问,冷淡的口吻让罗敷仓皇。
  
  “我没有啊!”她倏地低下头,矢口否认。
  
  “永远别对我说谎!”他冷然地说,然后站直颀长的身躯,两步坐到她旁边的椅子,口气瞬转轻柔,“你的确在怕一件事。从周二至周五以来,这事就盘据在你心中挥之不去,只因我太忙,没法跟公司请假,所以省了蜜月,两人的距离便被拉大了。但是今天是周末,你我皆不用上班,这让你更是怕得有如惊弓之鸟,你以为我会不顾你的意愿与安适,强迫你就范吗?”
  
  “我没有……”她依旧不愿承认,泪珠却不听使唤地颓然滑出眼眶。
  
  他伸出一手拢住她的肩,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迈步走进客听,跌坐至沙发上,拥著她,摇晃著她,想给她安慰。“我们一起克服它!你怕什么?”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谱,仍捺著性子问。
  
  “我不怕你,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她嗫嚅地说。
  
  “你不能!不能吃饭、不能成眠、不能开车,还是──”他泰然自若地引导她做更进一步的坦诚。
  
  “我就是不能忍受别人碰我!”她大吼出来。
  
  “很好!你瞧,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嘛!”尽管心已在淌血,他仍漾著笑意鼓励她。“通常一个正常人会对一件事产生莫名的恐惧感,大多是在两种情况下形成的。第一种是曾经历过不悦的经验后所产生的排斥感;另一种则是全然陌生的无知所引发出无端的恐惧。你是哪一种?”
  
  罗敷靠著他的胸,思揣著他的话。“大概都有吧!”
  
  “好,那我们就先从第一种情况谈起。假设你曾遇到另一个男人,结果他伤了你的心,收场是坏得一塌胡涂,是吗?”
  
  “不仅坏得一塌胡涂,简直荒谬、可笑到极点。”
  
  “荒谬、可笑!”他背往后一靠,横了她一眼,忍不住重复她的字眼。
  
  “你没听错。我大二时,曾喜欢过一个同系的学长,他长得很帅,就跟十楼的邬昱人一样帅──”
  
  “等一下──”他当机立断地拦截她的话,皱起眉问:“你说十楼的邬昱人,他是谁?”
  
  “你同事啊!整幢参石大楼里,大夥一致公推的帅哥。”
  
  “没听过这号人物!”他粗声粗气地冲了她一句。心里却想著下周一得去十楼逛一圈,就算那家伙是中华民国、甚至全世界最帅的人都不关他的事,但在他老婆眼里,那混小子胆敢帅过他的话,就等著喝西北风吧!“继续言归正传,你在大二时碰上一个没生脑袋、不长珠子、空有外壳,而且是个败絮其中的大郎中,你接下去吧!”
  
  罗敷缩了一下肩头,斜瞪他一眼。心想人家也没惹他,他倒把人家批评得一文不值。“我对他也颇有好感,毕竟长相斯文、文质彬彬的人还是挺吸引一个二十岁的女孩。”
  
  “所以你就没头没脑喜欢上人家了。”他吃味地帮她接尾。
  
  “起初我们约会的方式不外乎看电影、喝茶、聊天、互吐将来的抱负。但交往不到一个月后,他就要把时间挪至晚上,并把地点换到公园内的一个隐密处──”
  
  “等等──”他又有意见了,“你说他想把你弄上床,但却没找一张床来,打算就地解决,是吗?这兔崽子也未免太不上道了!”他气爆了!虽然他知道那家伙没得逞,但一听到罗敷差点被人如此不值的糟蹋时,还是难忍怒意。他想宰了那个兔崽子,连烹带煎地拿去喂猪,怕就怕连猪吃了都会拉肚子。
  
  想完后才瞟到罗敷的脸已乌云密布,便随口问:“怎么啦?”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完?要的话就别打岔。我才讲一句,你就三、五句的发表高见、遽下断语。”
  
  他双手一摊,请她继续。
  
  “当时公园里也有好几对情侣,因此我自认满安全的。刚开始时我们同以往一样话家常,大谈他的志向,不料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开始对我上下其手。我试著拒绝,他不肯听,并且执意要解我的扣子,怎知他的手一摸到我的腰际,我就紧张地咯咯大笑出声,笑得涕泗纵横,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甚至将巡逻的警卫也招来了。结果是他尴尬的逃开,而我被巡逻警员送回家。从此在校园里一撞上我,他就会恶声恶语地提醒、数落我,说我是二十世纪最无趣、又冷感的女孩。我也不怪他,毕竟我若不跟他出去的话,也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静听著,突然双臂一收便将她拥得更紧,喃喃赞道:“聪明的女孩!”
  
  “聪明?我笨死了,糗得要命。”她不以为然的反驳。
  
  “你难道从没仔细思量过,你之所以会大笑出声,乃是潜意识地想保护自己,免于受人侵犯。你意识到危险,却无法逃脱,因为你自认心甘情愿跟他走,由不得人;不过,在最后一秒还是后悔了,情急之下便藉著笑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也许吧!但我爱你啊!我并不畏惧你。但就是厘不清为什么那晚你一碰到我时,自己竟还是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因为你不想再被人批评为冷感,因为你害怕我也会跟那个混球一样,在心里讥嘲你。但你一定要相信一个爱你、了解你、关心你的丈夫的话,你绝对不是那家伙所形容的人。他甚至不了解你,更不关心你,如此信口雌黄的恶意中伤,只是在弥补他自己的虚荣及肤浅罢了,你怎能放在心上呢?相信我!你绝非冷感的人。”他轻抬她的下颔,慢慢的低下头,温存地轻扫她的红唇,双手轻拈,摩挲她的颈项。“你知道吗?你有一颗最敏感、精致的心。纵然你不记得,我还是要告诉你。当我轻尝你的肌肤时,你是百分之百的回应我;当我轻扫你曲线完美的颈项时,你细语低喃的可爱姿态今我心神荡漾;当我膜拜你如凝脂的酥胸时,你的嘤咛更是令我销魂。你是我这一生梦寐以求的天使,爱你的感觉宛如置身天堂,而无法亲近你的痛苦、绝望更像是被打入了炼狱。”他磨人的吻再次降落在她的锁骨上,以撩人的舌尖逗弄她、引诱她。
  
  她强压抑下那股酥麻的痉挛,但它像电流般不听使唤地直窜上她的脑门,袭击、冲撞她的理智。他带来的张力令她没来由的轻颤,教她咬紧牙根、握紧双拳。
  
  她想哭!
  
  她想抗拒!
  
  她想大呼停止!
  
  她费力的张开了唇想吐出“不要”。
  
  然而,她终究忍不住娇喘出声。于是,她摒弃说不的念头,驱散大呼停止的冲动,投降并不再抗拒。但是,她还是哭了!为了能坠在她心爱的丈夫怀里解脱而喜极而泣。
  
  他乘胜追击,轻抱住她,为她拭去额与颊边的涔涔汗水。他所投注的那份执著与小心、那份温柔的对待,就像是他手里捧了一只易碎的精雕花瓶──握得太松,怕摔了它;握得太紧,又怕摔碎了它。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慢慢朝卧室走去。罗敷就是那块瑰玉;而那块瑰玉便是他的心,失去了罗敷,他便又会一无所有。
  
  他感谢上苍让他踢到了这块玉,更重要的是他捡了起来,而没有放回去。
  
  ※※※
  
  “李总,早!”
  
  潘经理将档案夹横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跟在李富凯后面,打了一声招呼。原本以为回应她的,会是一句简单俐落的“嗯!”及一张严肃的扑克脸,不料对方回转头来,竟对她绽出一个万人迷的表情。那张英气逼人、五官分明的俊脸漾著罕见的笑意,当下就把她迷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了。
  
  “潘经理,早啊!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晚上有约会?”他闪烁的黑眸中带有几许的赞赏。
  
  “对!李总这周末上哪儿度假去了?”她看著西装笔挺、身长六尺的李富凯,想起礼拜五被他点名的窘态,便小声询问,想打听有哪一家度假中心能有这么神的奇效,竟能改造平日不苟言笑的上司。
  
  “天堂。”他似笑非笑地随口报个名,怡然自得地继续领在她前头,向会议室走去。他经过郑小姐的办公桌时,瞥了她一眼,便靠在秘书桌前。“郑秘书,你的打扮是愈来愈有韵味了,年底别忘了给我份喜帖啊!”
  
  郑月美赫然抬起头,一脸怔忡地呆望著那个除了公事以外,从不轻言夸奖人的总经理穿过长廊,进入会议室。
  
  是那一个总经理吗?太不可思议了!此时的郑月美恨不得手边有架收录音机,能把他的话录起来,然后放给整幢大楼的人听。因为她若光用嘴皮子把这一幕讲出去的话,只怕会被众人讥为无稽之谈。
  
  十二点,会议结束。
  
  所有董事与高阶主管咸有说有笑地跨出会议厅,准备下楼午膳。
  
  “我说嘛!李总年轻有才干,当真就是不可多得的领导人物,若他真首肯、愿意回来接李创办的位子,那李老就后继有人,而我们可就高枕无忧了。”
  
  “早说过,他做事一向对事不对人。”
  
  “上回说他恶魔王,实在是言过其实,我胡涂了,竟没去察觉他大刀阔斧的用心。”
  
  当天下午,暴君总经理陡然遽变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蔓延至各楼面。
  
  台北参石大楼里,大大小小一百个部门,全部职工加起来,少说也有上千名,大家咸知有个地方叫“天堂度假中心”,但是104、105这几个号码怎么拨、怎么问,就是探不出这家度假中心的电话号码,累得查号台的小姐们一听到这家中心的名字,都出自本能地反射回答:“对不起,没登记。”
  
  ※※※
  
  “罗小姐,帮我一个忙好吗?”会计小姐朱雨华走近罗敷的桌面。
  
  “好啊!什么事?”罗敷嘴上横咬一枝铅笔,双手不时在键盘上飞跃著。
  
  “我手上有一位员工的薪资表资料不全,可不可以帮我将资料调来看一看?真是不好意思,已过了一个月了,现在才来找你问。”
  
  “没关系,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我查一下。”
  
  “是个叫李富凯的。”
  
  罗敷露出讶然的表情,马上问:“怎么了?他是我先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真的?太好了!是这样的,上个月安经理才亲自将他的个人资料交给我们,要我们帮他制作薪水单,但是他没有身分证字号,所以我迟至今日未替他加入劳工保险。”
  
  “哦!”罗敷会心一笑。“他是瑞士华侨,身分证最近才申请出来。我帮你问问,再告诉你。”
  
  “如果可以的话,真是太好了!但是……我还是有个问题没解决。他银行的户名,和你给我的罗马拼音的名字有很大的出入。我试了两次,都无法将他这个月的薪水汇进他的户头,而他又没来领薪水,好像一点都不愁钱似的。”
  
  “他的名字是叫李富凯啊!富强的富,凯旋的凯,fui-kailee。”罗敷皱起眉,心想他这两个半月不知是怎么过日子的。
  
  “可是银行里理来电告诉我,帐号是没错,但户名有些出入,所以对方往来银行拒绝受汇。办事员还好心的将他的英文名字抄给我。”朱雨华递了一张纸条给她。
  
  罗敷接下那小纸片,瞟了一眼,便愣住了。
  
  frankf·k·lee“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她取下铅笔,拿它比了比小纸片,重复问一遍。
  
  “没有错!乾脆叫你先生转回国内银行开户好了,每一次汇他的薪水都会出问题。”朱雨华发著牢骚。
  
  但罗敷充耳不闻,只是拿著那张小纸片,双眼直瞪著那几个英文名字,呆若木鸡,一动也不动。
  
  “罗小姐!罗小姐!”朱雨华见罗敷愀然失去血色的脸,便轻唤了两声。
  
  罗敷一回神,仓卒应道:“我上去查一查,等一下再给你正确资料。”说完忙抽出桌上的一份档案,打开夹子后便一张张的翻阅,连会计小姐人已走了,她都没察觉到,心里不时念著:“不要是他,求你不要是他!”
  
  每一张人事公函的传真署名都潦草遒劲得看不清字迹,但罗敷从最上层抽出了一张较清晰的正本公函研究著。
  
  第一个名字的确是frank没错,姓氏后面的两个e被拉得老长的,尾端收笔时却是强而有力的一顿。她不加思索的拿起那张公函走到影印机前复印了一张副本,然后回原位将影本的签名处裁剪下,放进自己的包包里,便跌坐入位子上发呆。
  
  那个总经理回台湾的时间和李富凯出现的时间不谋而合,而且无独有偶的,两人皆是瑞士华侨。怪不得他不肯透露自己的分机号码,还说什么工作不固定之类的藉口,鬼话连篇!而安先生也和他一鼻孔出气的瞒著她,但也许安先生有苦衷,一定都是李富凯个人的馊主意。
  
  谢谢你的好心。但我以为敝公司是纯粹在徵才……
  
  我没寄展历表……
  
  你这不是以貌取人吗?
  
  三人成虎!这是典型的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人家也是人生父母养,名字这种事最好别拿来开玩笑……
  
  他竟是她最讨厌的那个总经理,那个心高气傲的独裁暴君!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雾里看花整整看了三个月,她甚至连自己先生的真实身分都没搞清楚,就胡里胡涂的嫁了。
  
  他这三个月来一定无时无刻都在嘲笑她,等著看好戏。他大费周章地娶她,只为了确定她会受到以貌取人的悲惨教训。什么忠厚、老实、木讷、寡言,根本都是一出出的骗局。人家甚至都跟她掀过底牌了,明明只有twopairs,她还一厢情愿的说他是同花大顺。
  
  他为了拐她,甚至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说出喜欢她、爱她的话,撤下漫天大谎,而她竟笨得相信他的确是因为爱她才娶她。他怎能如此轻易的扼杀她对他的憧憬?她是那么信任他、依恋他、看重他、视他为全部,瞿料,他所回报给她的,竟是以伪善糖衣包装起来的虚情假意!他怎能?
  
  想著他以前爱理不理人的模样,只道他不爱主动跟女人搭讪,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他根本是对她一屑不顾。凭她这等姿色,她连边都沾不上,还一迳的要去缠他。
  
  想著他冷酷无情的求婚,她竟当他是憨直、不懂情调,连一刻钟都等不及,便不加思索的答应婚事。
  
  当她为著床第之事紧张万分时,他却已是个中老手了。说什么她是他的天使,果真如此,她不知该排到第几百号了,搞不好他玩弄、厌弃的折翼天使排排站都可以参加双十游行了!无耻之至!
  
  也或许他想换换口味,因为他还没上过像她那么笨的女人,等他玩腻她后,又会像甩掉前两位妻子一样,如法炮制地一脚把她踢开,而且就快了!他甚至早在还没娶她前,就已经计画好如何甩开她这个包袱。再过两个体拜他就要起程回瑞士,一辈子都会避不见面,然后再经由律师跟她连系办理离婚事宜,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
  
  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变化,请你务必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答应我!
  
  就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
  
  看在我这么恨你的份上──你去死!想都别想。
  
  他可以去角逐奥斯卡最佳恶心男演员奖了,不仅如此,还可囊括编剧及导演奖,他是她所见过最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人。
  
  若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发现我与你所想像的人根本是大相迳庭时,你会怎么样?
  
  她会怎样?当初她连想都没想过,这时她倒想到几百种她会怎样的作法。
  
  她要把王羲之的魂招回来,请他赐写“万恶淫为首”的墨宝,然后用最昂贵的玳瑁框裱起来,狠狠地往他头上砸去,砸得他眼冒金星。
  
  她要他滚进他的天堂里,管他跟谁厮混,但求留她在地狱里就好。
  
  她会拒绝离婚,以免他再去糟蹋别人,为害人间。
  
  她要他失去控制,并揭穿他的真面目。
  
  她要他也知道遭人蒙骗、愚弄了三个月的感觉与羞辱。
  
  这辈子,她受够了!
  
  罗敷抽出纸巾,胡乱地抹掉脸上的两行泪,然后遽然起身,走经一堆吱吱喳喳的女同事身边。
  
  “他真是帅透了!那种巨星级的微笑,我从不知道他笑起来会那么与众不同,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说得也是,也难怪人家可以用一个丢一个,他有本钱──呃──罗小姐,怎么了!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罗敷狠狠瞪她一眼,才说:“没有,本来我以为有,但看样子是我瞎了眼了。”然后就踏出办公室。
  
  罗敷,你不能哭,不能再轻言掉泪!
  
  泪水有情,若偏偏为一个无情的人而落的话,就太浪费了。小小打击算什么,以前的挫折不也忍过吗?她告诉自己。
  
  然而她心里又悄然响起一串声音:这次不一样,罗敷!你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却耍了你、欺骗了你。你本以为那片为你避雨挡风的屋顶,是湛蓝澄澈有如琉璃,实际上,却是一堆自己堆积起来、满目疮痍的碎玻璃;它坑坑洞洞,遮不了雨、挡不了风。
  
  为今之计,是你得振作独立,为自己架起屋檐,搭盖窗缘以避风雨。
  
  可是,婆娑泪眼本不受意志主宰,既不识闲愁,又怎么懂得人何以心碎?于是乎,那不听使唤的泪液,便如串串晶莹的珍珠,顺势汩出,潺直下,教她不得不以双手掩面,抵挡潮水。
  
  她黯然地冲下楼梯,想泄愤、透气。当她快到十二楼时,有两个谈笑风生的影子向前趋近。她伤心得连头都懒得抬,就侧身下楼让人过,没想到一个惊讶的呼唤声刺痛了她的耳膜,教她的心脏与血管倏地冻结。
  
  “小敷!”
  
  是那个为富不仁的大凯子!罗敷佯装没听到,直走下阶梯。
  
  他追了几步,箝住她的手肘,强拉住她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将头微侧对林刚说:“林副总,抱歉,你先上楼吧!我有点事。”
  
  等林刚收回好奇的眼神离开后,他才转头将她拥入怀里。“真巧!我正惦记著你,你就蹦出来了,这叫心心相印。你要去哪?”
  
  相印个头,大骗子!她按捺下脱逃的冲动,用手抵在他胸前,慢慢退后一阶,强力镇静的回答他:“我正四处找你,会计小姐想跟你要身分证字号。”她扳开他的手,拒绝他的碰触。
  
  “我抄给你。”他掏出金笔,在一本小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号码,然后将纸条撕下递给她。
  
  她接过纸条后,倏地收回手,不让他有机会碰她,并挤出一个笑脸,刻意看了一下他的衣著,用一种白痴才会有的口吻喊道:“哇!富凯!你老板对你真好,给你添了不少治装费。你还有几套这种水洗不得的西装,没带回家给我洗过?”然后睁亮无辜的大眼对他妩媚一笑。
  
  他两手插在裤袋内,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低头问:“怎么啦?眼睛红红的,哭过了?还是生病了?”忍不住心疼,他悄然地伸出指头,轻触罗敷的下眼脸,适时掬起一滴泪珠。
  
  不要用这么温柔的伪装来骗我!罗敷忍泪,脑筋一转,然后可怜兮兮的回答:“也不是病,只是肚子疼,你知道的,就是──女人病嘛!”
  
  “哦!”他理解地将头一点,将信将疑地盯著她,虽是不太相信,但起码可以解释她现在闹情绪的原因。“我去十楼看过那个大帅哥了,那个叫邬昱人的工程师,他长得还普通嘛!你说说看,我和他谁比较帅?”他孩子气的问道,冀望罗敷会说他是较帅的那一个。
  
  但罗敷则是露出一副开玩笑的轻蔑样,让人分不清她是在说笑,抑或是当真的。“你?就凭你!我亲爱的丈夫,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还是安分守己的做事吧!再两个礼拜你就得去受训了,想那些虚有其表的事做什么?”
  
  他瞠目怀疑的看著罗敷,心想她今天是怎么了?吃了炸药了?话听起来有点刺耳。然而她纯真的脸蛋上又露出令人无法不爱怜的表情。看样子,她是真的很不舒服。“你要不要早退,休息一下?我帮你跟安先生请假。”
  
  “没必要,如果每个女职员都因这个原因填假单,那个暴君不拿鞭子抽安先生才怪!”说完转身就要撇下他。
  
  “等一下,小敷!”他的呼喊让她转过身来,他顿了一下说:“呃──瑞士那边可能会有些紧急状况,他们要我随时准备动身,我正在等一通电话,所以可能得比预定的时间早走一个礼拜。”
  
  罗敷的脸上依旧是僵硬没有表情,但心里却在痛吼:你就这么急著想把我踢开!连七天都不愿意等吗?但是她只将娥眉一皱,回道:“没关系,早七天走,也无可无不可,反正我们回家再谈。”说著就步上阶梯,转进十三楼。
  
  他杵在原地,对她的话感到万分讶异。当他得知苏黎士那边有动静时,一方面为这项斩获喝采,另一方面又为离开她而失望。他以为她在得知消息后,会和他一样舍不得彼此,没想到反应竟是如此冷淡及漠不关心。
  
  看样子,她人是真的大大的不舒服了。今天回家时,带一束花安慰她吧!
  
  李富凯走上十四楼,经过秘书小姐的桌子时,将头微点。才刚关上副总办公室的门,林刚有趣的音调便自他肩后传来。
  
  “那女孩是谁?”
  
  李富凯双手插在裤袋内,脚跟一转,全神戒备地斜睨林刚,“她是人事室的罗小姐。怎么,又犯痒了?告诉你好几次,该戒一戒。更何况,她不会对你的味的。”
  
  林刚眼珠子转著,思量他的话,没留神上司的口吻里蕴藏著浓厚的保护色彩,反而不以为然的反驳:“古今中外,花心的男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娶到淫荡妇。她看起来像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孩。我也老大不小,是时候了。真是奇怪,以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她呢?”
  
  李富凯右眉一挑,不便过问林刚个人的择偶观念,只是冷冷地瞥告他:“听说她有老公了,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没营养的话就此打住。你上回跟我提过的工程案结果怎么样了?”
  
  见上司愉快的神情自脸上退却后,林刚不得不收敛起玩心,公事公办地拿出一份档案夹开始和他讨论起来。
  
  ※※※
  
  李富凯下班前挂了通电话给罗敷,请她先回家,以便有个惊喜要送给她。罗敷告诉他,她要特别下厨,烧几道家常菜,以感谢他的体贴,并为下午无礼的态度向他道歉。
  
  常李富凯将九十九朵含苞待放的紫玫瑰双手递给罗敷,并说会爱她久久长长时,她高兴的收下了花,还热情的在他的唇边献上一吻。当他正想要捉住她狠啄时,她人又马上撤开了。
  
  “哇!好漂亮,人家说数大便是美,一点都不假。哪儿有花架?我要把这些花一朵朵地插起来。”
  
  “外面花圃里应该有些多余的石海棉,上回园丁老张来时,我看他留了几块,我去拿来给你。”
  
  结果当他洗完澡,走进客厅,一瞥见罗敷插的那盆花时,呆在原地半晌,足足有一分钟讲不出任何话。眼看九十九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被罗敷按照长短,依续整齐的排列成紫色金字塔,其死板规律的样式、肃穆庄严的线条,令他见了不禁肃然起敬,直教他频频联想起悼挽仪式上的花篮。
  
  “好不好看?”罗敷见他出来,便侧头对他回眸一笑。
  
  “嗯──插得是很井然有序,”整齐过头了!“但是玫瑰是西洋花材,你不觉得用一个巨型玻璃瓶,或是任何长筒装起来会更自然些吗?那样比较──呃──更能突显玫瑰的生命力,同时带给赏花者更多生意盎然的情趣。”他挑著比较不刺耳、不强烈的字眼,以免伤她的心。
  
  罗敷努起嘴,皱眉思量他的建言,然后咧嘴一笑。“你说得对!”于是她将一朵朵花又全部拔下,扯的时候还弄拧几朵盛开的花蕊。结果,经她这么一折腾,九十九朵花已凋零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横躺在茶几上。
  
  罗敷摧花完毕后,站起身,将大客厅四下巡视一圈,眼光瞄到墙侧的垃圾筒。
  
  他见状赶忙飙到古玩架旁,打开玻璃柜,取出一个精致弧状的水晶玻璃瓶。“我想用这个装花会比较合适,还是把垃圾筒留给垃圾吧!”
  
  罗敷打量那个五十公分高的水晶瓶,连忙说:“哇!这是百年前威尼斯的名厂杰作,若不小心给我打坏了,你不怕屋主找上门吗?”
  
  “不会啦!你就用这个装。”他有点不耐烦的拿起了花,一古脑儿地将花捧起,全数塞进了水晶瓶,吁了口气。“成了!”
  
  罗敷对他妍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然后建议:“开饭罗!菜已上桌,就等你品尝。”
  
  有著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李富凯不禁食指大动。“你是天才!”他看著盘上泛著银光、肉质鲜美的鳕鱼,立即拿起筷子,轻松夹起一小块白嫩嫩又细绵绵的鱼肉往嘴里送,嘴才合拢不到两秒,他的眼珠子便带著些许的迟疑。
  
  “怎么啦?”罗敷看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便问:“清蒸鳕鱼不对你的味吗?”
  
  “嗯──没什么,只是你加了多少盐去‘腌’这尾‘清蒸鳕鱼’呢?”李富凯原本就是个颇挑剔的人,但现在已被罗敷训练得连大气都不太敢喘。
  
  “食谱上说四分之一的茶匙……哎啊!我一定弄错,加成四分之一汤匙的分量。我真笨!”说著紧咬著下唇,就要哭出来,然后起身要端起那盘鳕鱼。“我拿去倒掉。”
  
  “不用──我吃!我吃!这鱼咸得正好下饭。”他伸手遏止她,然后赶紧扒一口饭,迅速夹起另一道宫宝鸡丁。才吃一口,连鸡丁都来不及吞下喉,喉咙就被呛住了。“水……”
  
  罗敷慌慌张张的倒来一杯水,递给他,看他已俨然胀成猪肝般的红脸,便一劲的顺著他的背脊。“太辣了吗?但我把辣椒都挑拣出来了,怎么还会辣呢?”她喃喃自语。
  
  “你放了多少辣椒?”他张开已然麻辣得失去知觉的唇,感觉自己像头喷火龙似的,一张嘴、一伸舌,就会喷出一道熊熊火焰。
  
  “没多少啊!食谱上说得用两根长红辣椒,我想你口味淡,便改成一条,但是今天只有鸡心辣椒,我对照了分量后,就放了十个小辣子。”
  
  “十个!”他吼了出来。“你煮都煮了,辣味也全都入了这只可怜的鸡,干嘛还费事把辣椒挑拣出来。多此一举!”
  
  “我以为你不爱吃辣椒。”她委屈的又要拿起那盘菜。
  
  “甭倒了!放著吧!反正这些可怜的鸡丁辣得我开胃。”他捺著性子不发作,然后提起汤瓢舀了碗香茹金针汤想清清喉咙,不料,汤还没下肚,就喷出来了。“老天!是甜的!”
  
  “甜的吗?”罗敷说著也用汤匙舀了一口汤,轻触浅尝,然后很不好意思地面对那双紧盯著她瞧的厉眼,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对不起喔!放错了佐料。”
  
  李富凯无奈地摇摇头,看了最后一盘虾仁炒白菜,心有余悸,迟迟不敢伸出筷子轻言尝试,但一瞧见罗敷受伤的表情,还是莫可奈何地动了筷子。
  
  喜出望外!这一次,白菜倒是对了他平时的味觉──不酸、不咸、不甜、不辣、不苦,虽有一些腥味,但对此刻早已饿得发昏的李富凯而言,那盘淡而无味的白菜不啻久旱后的甘霖,他急忙赞了一句:“这白菜好得爽口。好!”
  
  罗敷终于展眉笑了起来,也伸出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入碗里吃了起来,嚼了两口,娥眉一拧,便放下筷子改端起盘子。
  
  他讶然看著她的举动,伸出手箝住她的手腕。“我说这道菜好,你干嘛?”
  
  “我说这道菜一点都不好,平淡得没一点味,只有虾米的腥味。倒掉!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将他的手扯下,固执地端起那盘白菜走进厨房。
  
  他快疯掉了!
  
  他宁愿自己下厨煮给她吃。罗正宇把他给害惨了,当初他还夸口这事容易办,现在他倒后悔没跟丈人讨价还价。他瞥一下身旁的空位,纳闷她进去倒个菜还得花多少时间,便起身去看个究竟。
  
  结果一踏进宽敞的厨房,便见她纤弱的身影缩在地上,肩头不停的抽搐、耸动,委屈地哭著。他满心愧疚地谴责自己,忙不迭地走近她,将她搀扶起身后拥入怀中。“对不起!你嫁了一个不识好歹的黑心老公。”
  
  “不是……是我太笨了,我连顿菜都煮不好,你白娶我了。”她的头低垂,直钻进他的胸膛,自始至终没抬起过。
  
  “谁说的?男人娶老婆如果只为求饱餐一顿的话,我娶超级市场还省事些。一回生,二回就熟了,你会愈做愈好的,别哭了!”他疼惜地亲吻她的头发。
  
  “你不信任我,连衣服都不给我烫,我太笨了!”
  
  “好!好!明天我把衣服都带回家给你料理,行了吧!”
  
  只见罗敷的小手搭到他的背后,食、中指竖起,摆了一个胜利的v字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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