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当医生宣布了席茹已无生命危险且应能恢复良好的消息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虽然席茹的伤,可能会造成声带的永久性损伤,然而实际的情况得等她恢复之后,才能确切知道。
席杰示意所有人先行离去,包括在一旁碎碎念的席妈妈,也被他半哄半骗让珈雨给带回家了。
手术室外只剩下席杰与雷钟两人——
「对不起,杰,是我害了她。你想揍我一顿的话,我不会有任何意见。」雷铠抽著烟,苦笑。
「你看我这种德性,像是有多余力气打人的样子吗?我从医院偷偷跑出来,没被珈雨狠K一顿就心满意足了,不会有其他力气想揍别人。
「凯文,每个人心中都住著一个魔鬼,只是每个人选择不同,有人选择跟魔鬼共享灵魂,有人选择奋战,不同的选择造就不同的结果。
「你可以选择跟往事抗争,也可以选择妥协或者逃避,没人会责怪你,除了你自己之外。」
以他们共事多年的默契与交情,席杰相信他的话,雷铠能懂,尽管雷铠的回应是沉默。
「如果可以,我很愿意把小茹交给你,但那也必须是在你有意愿的情况下。如果你不愿意,我无法勉强你。无论如何,你依然是我的好朋友。我只希望,也期望最起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别为了愧疚感,或者我跟你之间的交情,影响你的决定。
「如果你决定照顾小茹一辈子,我希望你的动机是出自于情感,而非亏欠。在小茹醒过来前,请你想想我的话。我该回病房了,这几天小茹麻烦你照顾了。」
说完,席杰将雷铠一个人留在手术室外,回到自己的病房。
***************
整整四十八小时,雷铠没离开过席茹的病房一步、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没梳洗过,一张长满胡髭的憔悴脸色,让人看了难受。
几次珈雨陪著席杰到病房探视,珈雨忍不住想劝劝雷铠,但都让席杰制止了。席杰明白,雷铠需要的不是食物、不是梳洗,而是长时间的思考。
所以他们只是一次次来看过了,又静静离开。
两天来,席杰留意到小茹病房外偶尔出现的那个外国男人,对方那张脸跟雷铠太过相像,让席杰无法忽略。这次出了小茹的病房,他又再次看见对方。于是,他要珈雨先回他的病房。
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交头接耳攀谈了近半个小时,最后,互相握手后各自离去,没人知道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
病房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时间是十一点多的深夜。
雷铠整整绷了两天的脸,首度有了表情。眼见席茹似乎想张口说话,他急切制止了。
「别说话,你受伤了,暂时不能说话。如果你觉得很疼,很难过,眨两下眼睛,我帮你请医生进来,好吗?」
雷铠握紧她的手,他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辈子,好多话他想告诉她、好多事他想让她知道,而她却让他苦苦等了两天才愿意醒过来。
席茹很困难地摇了摇头,她觉得颈部如同让烈火灼烧过,疼得紧。眼前的雷铠,憔悴得不像话。
她到底昏迷了多久?竟让他变成现在这副德性。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你有力气听吗?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你愿意现在听我说吗?」雷铠的语气充满痛苦,他知道他该让她休息,可是他不想再等了。
席茹点点头,尽管她觉得又痛又累。
「你昏迷前想说的话,是我爱你吗?」千言万语,一下子他不晓得该从哪儿开始,反而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也许是,下意识,他希望再次印证吧!
席茹微微笑了,缓缓点头。
雷铠收紧了他握住的手,低语道:
「谢谢你爱我。」他有好一会儿无语。
「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让我痛苦了好几年的故事、一个让我无法爱你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他说他无法爱她吗?
她的心有短暂的难过,但一下子就过去了,因为他正握著她的手,因为他看著她的眼里,有种浓烈的感情,就算那不是爱也无所谓了吧!就像出事前,席杰说的,他无法跨出那一步,无法正视真正的情感。
对现在的席茹而言,就算他一辈子不说那句话、一辈子无法爱她,都没关系了。只要他愿意握著她的手,用现在充满情感的眼神看她,对她就足够了。他无法爱她,那就让她来爱他吧。
她依然给雷铠一个微笑,然後缓缓点头。
「我母亲在十五年前自杀了,我是个私生子,我父亲在认识我母亲时,已经结婚了。可是他们仍不计后果疯狂的谈了恋爱,甚至还同居两年。
「我出生后没多久,我父亲回美国,他曾经答应过我母亲,回美国跟他太太离婚后,他会回台湾跟我母亲结婚。
「我母亲傻傻相信了他的话,结果一等就是十五年。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就赶著出门,回来后她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下课回到家看到的是一屋子混乱,而我母亲拿著水果刀坐在卧室的床上,一刀一刀划著她的手、她的脚。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当时陷入疯狂的表情,因为过度震惊,我忘了该有的反应,只是傻傻的看著她拿著刀伤害自己。
「她看见我只是笑,仿佛她身上的伤口一点都不痛,她笑著对我说:『铠,答应妈妈,永远不要爱上别人喔,永远喔。爱只会让人痛苦,没有爱就没有痛苦。铠,要记得妈妈的话,不要爱上别人,永远不要。』
「她的口气像个孩子,她的表情没有丝毫痛苦,也没有快乐,像是没了所有情绪。说完话后,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就一刀刺进自己的心脏。
「我走到她身边,拔出她身上的水果刀,看著鲜血由刀口流出来,整个人呆掉了。等我回过神,我母亲已经死了。」
雷铠突然停顿下来,深沉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当年的情景重现在他眼前似的,他的样子既无助又脆弱。
席茹流下眼泪,不明白什么样疯狂的爱,会让一个人不惜伤害自己的孩子?那时雷铠才十五岁,他的母亲竟然用自己的生命封锁了他爱人的能力,她的心好疼,真的好疼好疼……
「法官判了我三个月保护管束,虽然无法证明我是否杀人,但没有人相信一个女人能忍受得了二十多刀的疼痛,最后还能在自己的心头刺上一刀。我对判决毫无异议,某方面,确实是我害死了我母亲。
「我的存在让她一直怀抱希望,以为我父亲总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而我母亲自杀那天,我没能来得及抢下她手中的水果刀,是我的错。
「我在我母亲的坟前发誓,这辈子我绝对不爱人,我甚至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刀痕,随时警惕自己。我发过誓的,对不起,Sweet,我不能违背我母亲,我答应过她,我真的已经答应了她。我不是故意不爱你,不是故意的……」
雷铠将她的手握得死紧,此时脆弱的他,掉下了眼泪,而席茹则陪著他哭,除了陪他哭,她又能为他做什么?
她挣扎著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揽进她怀里,这么做耗去了她许多力量,可是她好想紧紧抱住他,好想给他一些力量。
他被动地跟随她的动作,伏靠在她胸前,宣泄著已压抑了十五年的情绪。
一个强势的大男人,席茹怎么也想像不到,他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此刻她给予他的不只是爱情,还有如同母性的心疼情感,她真的为他心疼
她渐渐能体会出在纽约看见他父亲那天,他会那么失控对待她的理由了。
他恨著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非但对于他想做的报复无动于衷,还认为他身边的女人能改变什么。在那种情况下,雷铠的心情必定充满挫折与愤恨吧!
而他父亲误以为雷铠爱著她的想法,更让雷铠想起他曾对他母亲许下的誓言,所以他才那样失控吧……
他伤害她,不过是要证明他没爱上她吧。
两个掉泪的人,沉浸在彼此的陪伴中。
过了许久,雷铠抬起头,带著些许不好意思。
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毫无设防的大男孩,席茹喜欢此刻在她面前的他,这才是真正的他,有温度的他。
「杰要我答应他,如果我愿意照顾你,绝对不能是出于愧疚。Sweet,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不是因为你是杰的妹妹,不是因为你为我受伤,更不是因为觉得欠你什么。
「你昏迷了两天,这两天我陪著你、看著你时一直在想,我能不能失去你?或者能不能让你成为别人的?
「我一直想、一直想,答案是我没办法失去你,没有办法看著你变成别人的。
「我想照顾你一辈子、想跟你生活一辈子,纯粹是因为我自私到想要独占你。我想牵著你的手走过礼堂,然后在众人面前宣誓你是我一个人的,我想成为你的丈夫,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除了不能告诉你我爱你之外,我保证会疼你、照顾你,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会背叛你,除了爱,你可以拥有我的全部。你要这样的我吗?你愿意嫁给我吗?」
席茹从没想过,原来眼泪也能用来表示快乐。她满足的点著头、满足的对著雷铠笑。
还有什么比这更真诚的求婚辞?
这个傻男人啊,他以为只要不说那三个字,就表示他不爱她了吗?如果他还不能克服他母亲给他的阴影,那她就陪著他,终有一天,她一定会听见他说爱她。
席杰说过的,只要拥有秘密的真相,她就能拥有雷铠的心。此时,已经拥有他心的她,一点也不担心得不到雷铠的爱。
「真的?你愿意?」雷铠讶异得无法置信,他很害怕,在他那样对她之后、在他说无法爱她之后,她根本就不会同意嫁给他……
没想到,她竟然愿意、真的愿意。
席茹以肯定的态度再度点头,没多久便合上双眼,因为她实在好累好累,却又觉得好满足……
***************
约莫三个月,在席杰与珈雨的婚礼上——
雷铠与席茹自然成了男女傧相,这叫「婚前见习」,雷铠是这么对席茹说的。
话说回来,打从出了医院,席茹在雷铠眼里,成了超级易碎娃娃,真没见过这么对身边女伴紧张兮兮的男人。
他对她简直就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出院后,他坚持要她辞了工作,在他身边做个贴身小秘书,至于到底谁是谁的小秘书嘛,严格算起来,说雷铠是她的贴身小秘书还恰当些。
每天,一张开眼——
喔,一想到张开眼,这又让席茹想起,一出医院,雷铠便大摇大摆地住进她家,还住进了她的卧室。
而她母亲一听雷钟愿意娶她,还把婚礼定在席杰与珈雨婚礼后的两个礼拜,她母亲根本就是将她双手送给了他。
还没结婚耶,她老人家也不想想,女人多少要一点矜持吧?
席茹不怕死的向老妈抗议著,结果老妈居然说:
「小铠告诉我,你们两个早就有了关系,有没有结婚没差吧?」
小铠!?
老妈居然喊人家小铠,而当时站在一旁的雷铠,则忍著笑偷偷对著她挤眉弄眼。
「你叫他小铠?」席茹一脸不能相信。
「有什么不对吗?他就快是我半个儿子了,我不叫他小铠,难不成还连名带姓的喊啊?就像我喊你小茹,喊你哥哥小杰,我当然也喊他小铠啊!唉,不是妈要说你,像小铠这种男人,你没机会再碰上第二个了。
「你现在不趁结婚前这个空档抓住他,难道要给他机会到外面打野食?你要知道,现在外面诱惑这么多,你又跟人家什么事都做了,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要不把他绑在身边好好看著,万一他在外头碰上什么坏女人变了心,你们又还没结婚,到时候你就哭不出来了。」
对於母亲大人的「深明大义」以及「晓以大义」,席茹简直傻眼了。
所以,在抗议无效的状况下,雷铠住进她家、她的卧室。
所以,每天一张眼,她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雷铠、第一个亲吻的人是雷铠。
然后,雷铠会把她每天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到她面前。
然后,他们会一起出门、一起到公司上班。
然后,她就负责在公司里打电动,他则负责处理一堆公事。
然后,他们会一起午餐,再利用下午时间到医院复检。
然后,他们再一起到婚纱店拍照,一起逛喜饼店,天天一起挑婚戒,天天挑不到合适的,因为关于婚戒,他们一直没交集。雷铠坚持买颗闪亮动人的大婚戒,而席茹坚持不肯。
然后,他们会一起晚餐、一起回家、一起洗澡、一起做爱。
然后,一天过去了。
好不容易,席茹收回胡乱游荡的心思,将注意力放回正在进行中的婚礼。
当新娘说出那声愿意、当席杰将婚戒套进珈雨手里,席茹感动得流下眼泪,这么美的画面,她怎能不感动?
不过雷铠的反应就有些出人意表了,当牧师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时,雷铠居然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走到席茹身旁,先是替她拭净脸上的泪痕,接著……他居然吻了她。
最要命的是,他的吻还不像新郎新娘般轻轻吻过,他是用了力气吻她,仿佛是等不及向所有人宣告她是他一个人的!
他吻著她,不顾她抗议,吻到她也忘我的投入他需索的热情里、吻到她的手环紧了他的颈肩,吻到席杰的声音传来——
「你们两个也该够了吧,别挡在走道上,借我们过一下,等我们过去后,你们爱吻多久就吻多久,可以吗?很多人等著要照相呢。」席杰的语气,是满满的调侃。
席茹总算拉回了理智,用力推开雷铠。
被推开的雷铠,一脸无所谓的对席杰耸耸肩,说:
「没办法,我的Sweet太迷人,为了你的婚礼,我忍耐很久了。」最后,他仍是让出空间,让新郎新娘走过。
教堂外的广场上,拍完团体照的人们,一群群分散著。雷铠握著席茹的手,耐心地在一旁等待新郎新娘与好朋友们分别拍照。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走到他们面前,是雷世锋,雷铠的父亲。
席茹敏感察觉到雷铠瞬间紧绷的身体,她用另一手覆上他握著她的手,想给他一点力量。
「你好多了吗?我知道你受伤了,我去过医院想看看你,可是凯文一直守著你,我想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因此我没进病房看你。」雷世锋看著席茹。
「谢谢你,我几乎完全康复了,除了声音还有点沙哑之外。」其实,她很喜欢雷世锋,虽然雷铠说过,雷世锋辜负了他母亲,可是她总觉得一定有什么是他们不了解的。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雷世锋对著雷铠说。
在雷铠要拒绝前,席茹说话了。
「铠,别这样,听听他要怎么说,好不好?」
他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说:
「到教堂里说,那里现在应该没人。」
雷世锋松了口气,转而对席茹说:
「谢谢你。」
原本席茹想在外面等,结果雷铠竟说:
「你如果不陪我一起进去,我也不想听这个人说话。」
「没关系,你陪著他吧。」雷世锋笑著说,一点也不介意雷铠的无礼。
无奈的席茹,只好跟进教堂。
三人坐定之后,雷世锋开口:
「蕊塔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想到她会跟你到台湾,想杀了你,对不起。不过她的冲动,也换到了我的解脱。我明白你一直不能原谅我跟你母亲的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爱你母亲,想要娶她。
「当年我回美国,第一件事就是想结束我跟蕊塔的婚姻关系,可是蕊塔不肯放手,威胁著要将你们母子公诸于世。
「你母亲是个道德感很重的人,对于我跟她的关系,她一直很有罪恶感。我的身分敏感,身为第一大科技的总裁,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变成新闻。我不怕别人的指指点点,不怕在世人面前承认我爱你母亲,但是,我知道以你母亲的个性,她会受不了。
「后来蕊塔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找到你母亲,她骗你母亲,说我在美国又另结新欢,而你母亲相信了她的话。我想,你母亲是受不了活在双重打击下,才自杀的。你一定很怀疑为什么当年我不把你接到美国,其实我想过,最后还是决定把你留在台湾,用另一种方式照顾你。
「当年我要是将你接到美国,你的生活会变得很糟糕,你会成为镁光灯追逐的焦点,而我又无法二十四小时照顾你,与其让你在那种情况下成长,不如让你在简单的环境里长大。」
「所以,」雷铠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是那个匿名的善心人士,从我十五岁起,供我吃住,还每个月给我花不完的零用钱?」
其实,雷铠早就知道了,没人会平白无故对一个人这么好,就算那个善心人士有再多钱,也不可能大方到给一个陌生孩子足以开设公司的大笔资金。
他早就知道,只是一直理所当然收下「善心人士」的钱,因为他觉得,那是他欠他的!
「我今天找你,是因为蕊塔的事告一段落,我也成功诉请离婚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关心你、很爱你,今天能对你说这些话,我很满足了。我希望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虽然现在的你,可能没有太多需要我的机会。」
雷世锋说完即刻站起身,他似乎完全不期望雷铠对他的话会有任何回应。
就在他即将踏出教堂的前一秒,雷铠突然站起身喊著:
「Walter,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爸爸?他可能还叫不出口,毕竟三十年来,他没有多少练习机会。不过,他能喊他的英文名字,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雷世锋转头,他的眼底隐约闪著泪光却笑著说:
「谢谢你邀请我,其实无论你邀不邀请,我都不会错过你们的婚礼。」接著他对席茹说:「小茹,替我谢谢你哥哥,谢谢他在医院碰到我的时候,邀请我来参加他的婚礼。」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堂、走出他们的视线。
「你还恨他吗?」席茹靠在雷铠手臂上问。
「不知道。」雷铠淡淡说著,其实当雷世锋将百分之十的股分送给他时,雷铠就知道他的父亲是爱著他的。只是,累积了这么多年的情绪,一时间不知该堆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