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扬咬住下唇,拚命忍住不断高张的笑意,故意压低声音说:“冷老爷,夜这么深了还没回您的‘景梅馆’去安歇?在忙些什么?算您已快数不清的财产吗?”
身材高大、肚腹微凸的冷柏秋闻言不禁一阵心惊,原本红润的脸色也渐渐转为苍白。“你……你想要钱,是不是?所以才会夜闯我悠然园?你说……说看你想要多少钱?”
“对不起,冷老爷,只有普通的毛头小贼,才会有‘夜闯豪门’那种九流的行为,我呢,则是光明正大翻过高墙,飞掠进您园里来的,而且我也不想要您一分一毫的钱,所以请您不要侮辱人。”
看他还会跟自已有来有往的闲扯,柏秋总算比较镇定下来,但也立即在心底咒骂起安置在占地总共二十亩的家园四处的守卫,自己每个月花大把的银两请他们来,难道是为了让他受眼前这种惊吓的吗?
“你不要钱?那你……闯,不,不是,是飞进来我这里干什么?”瞧这小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不管他的目的何在,应该都不会随便害人才是。
“不要钱,自然是要人喽。”飞扬的唇线微微做上扬道。老天!想不到这比自己原先预期的还要好玩。
“人?什么人?”
“当然是对冷老爷您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否则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柏秋的脸色更白了,但表情却从怯懦一转而为坚毅,断然响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家人,而如果你打的真是那样的主意,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想都别想!”
坦白说,这个答案实在有点出乎飞扬的意料之外,甚至让人有些感动,不过……
“哦?看来外界的传闻,和真实情况有些出入唤。”
“什么外界传闻?”
“不是都说富可敌国的冷老爷最看重的是钱吗?怎么今夜一见,赫然发现事实竟与传闻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不管什么传闻不传闻的,总之我冷柏秋绝对不容许他人做出伤害我亲人一根寒毛的行为来!”
本来已经几乎要忍不住笑意的飞扬,闻言却面带讥讽,声含嘲谑的说:“哼,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把家人搓圆捏扁的,别人却都不能有一点点的意——”
“你在说什么?”柏秋突然满心狐疑起来。自己没有眼花吧?怎么眼前这‘恶徒’竟然越看越面熟?不,不可能的事。记忆中那个人应该要比他矮一点、干一点,又黑一点,最重要的是,他们甚至连性别都不同!
该死的小毛贼,瞧他把自己吓得头昏眼花,这种“十恶不赦”的歹徒,当然什么都不能答应了。对,就给他来个抵死不从,看他能拿自己怎么样?
“冷老爷?冷老爷!”
“我耳朵没聋,你不必叫得这么大声,难道不怕惊动我园内保镖,将你捉去见官吗?”
“您这是在关心我吗?”飞扬装出一脸的惊诧说,“我实在是太感动了。不过我也很关心您呢,刚刚是看您又摇头又点头的,还以为您被我给吓傻了,所以才会拼命的喊您啊!”
柏秋气不过,逐忘了害怕,也难得的反唇相讥起来。“那我还真得感谢您啰。”
飞扬继续用其天真无邪的表情笑应:“不客气。对了,您不问我想要那一个人吗?或许您发现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没得商量。”
“我不想跟你在这边浪费口舌,自问自答,反正不管是谁,我的答复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真的?包括您那个最不听话的么女儿在内?”
柏秋听了浑身一震,立刻指着飞扬的鼻子,颤抖着声音问:“尚云?你想要的人是尚云?”
“对,”飞扬的唇角再度微微上扬,好整以暇的说:“就是您的第三位千金。”
柏秋的双颊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看得飞扬顿生不忍,刚在想是不是该结束这场恶作剧时,他却已经先垂下了手,挪开视线并强自镇定的说:“听不听话,都一样是我的女儿,你休想打她的主意。”
“是休想打她的主意,还是根本不必费事,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贵府中呢?”
飞扬没有料到此言一出,柏秋竟然扭头冲上前来,一把就揪紧了自己的领口咆哮道:“云儿在你手中,是不是?你早就把她捉走了,是不是?刚刚说的一大堆废话,全都只是在玩弄她的老爹爹,是不是?说!你到底想要多少钱?不管你要多少银两,我都可以给你,但不准你动云儿半根寒毛,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云儿呢?我的云儿呢?”
“冷老爷,有话好说,”飞扬发现这个玩笑似乎开得太大了,但谁晓得冷柏秋会想到那里去,谁跟他说冷尚云被绑走了来着?“拜托您先放开我,好不好?其实——”
“你给我闭嘴!”柏秋情急之余,胆子突然变大起来,嗓门也越来越开。“云儿呢?我问你我的云儿呢?”
“我……我……”飞扬已被扯得连呼吸都很困难了。
这时从整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盘龙戏凤的干香柏木屏风后头,突然传出一个温婉的声音来。
“老爷,难道你看不出——”
但涨红了脸的柏秋,却不给她机会把话说完,随即紧张的吼道:“夫人,你别出来,快回后头去,这个……这个毛贼,这个毛贼他捉了咱们的云儿啊!”
可是云落梅却非但没有依丈夫所嘱的退去,反而冲上前来扯住他的臂膀说:“老爷,你放手,你快放手。”
“放手?咱们的云儿在这厮手上,你教我如何能放手?”
飞扬一边与个儿娇小的落梅匆匆对看一眼,一边安抚着柏秋说:“冷老爷,您误会了,令嫒并没有——”
落梅终于忍不住扬高声音娇斥起来,但对象却并非柏秋,而是飞扬。“云儿!你还没玩够是不是?你宁可被他揪到断气,也不肯喊一声爹,是不是?”
柏秋一听,整个人都呆掉了,甚至连转头的动作,都可以听到他颈部关节的轧轧声。“阿梅,你说什么?”
飞扬听到这通常他们只有在私底下才会叫的称呼时,即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她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更肉麻的是什么了,果然……
“秋哥,她是云儿,是尚云,是飞扬啊!”
终于挣脱出父亲巨掌钳制的飞扬拉平领口,在心底哀叹道我的天啊,事隔三年么爹娘还是一样滑稽啊?
也罢,滑稽便滑稽,只希望父亲霸道的个性,没有也一如往昔的强硬就好。
“你是说……是说……”柏秋一边问妻子,一边频频的往飞扬看,脸上犹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爹,娘,我回来了。”
冷柏秋虽一下子大惊,一下子狂喜的,但他毕竟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惯了的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去以后,随即镇定下来,恢复他一贯的威严,睁大眼睛,牢牢的盯住这个他已三年多未见的女儿看。
没错,她的确是令自己最头痛的么女冷尚云,但却又与自己记忆中的印象有所不同,也难怪刚才会被她给耍得团团转了。
至于是哪里不同……?
“云儿!”落梅早已经拋下满心困惑的丈夫,奔到女儿面前,拉起了她的手,欢天喜地的叫道:“你这个狠心的孩子,一去三年,可想死娘了!”
平日再怎么坚强冷硬的人,一旦一回到母亲的跟前,恐怕都没有不立时软化在慈母心下的道理吧,飞扬当然也不例外,不但皮肤光滑的脸部线条变柔和了,一双承袭自母亲的美目中,也开始隐隐的浮现泪光。
“娘!”叫出三年来未曾出口的呼唤后,飞扬高窕修长的身子也已经投入了落梅的怀抱中。
“你这个孩子,狠心的孩子。”将女儿紧紧抱了一下后,落梅马上又拉开身子,稍微推长双臂,仰望女儿道:“来,让娘看看,让娘好好的看看你,”她仔细的端详过飞扬微微散落的发丝,浓而不粗的眉毛、乌黑晶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柔嫩的粉颊和厚薄适中的红唇,不禁由衷的叹道:“唤,云儿,你变漂亮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柏秋顿觉脑门“啪”的一声大开:啊!就是这么回事,她变漂亮了。
但是被称赞的飞扬,闻言却只是把嘴一噘道:“我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丑过,都是爹偏爱个儿娇小玲珑、说话嗲声嗲气、一张脸粉圆圆的直像棉花团的大姊和二姊,才会看我不顺眼,成天说我丑。”
“你是从小就不像尚雯、尚雪那么端庄文静、乖巧听话,又老爱做男装打扮,跟你那胡涂的外公舞刀弄棍的嘛,完全没个女孩儿样,就算再怎么天生丽质,恐怕也早都被你自己给白白糟蹋光了。”柏秋不甘示弱的辩解。
“外公才不胡涂,至少他就从来都不会强迫我做和我个性不合的事。”
“这么说,错的反倒是我啰?”柏秋对于女儿的归来,其实是比谁都还要开心的,但见她外貌虽变,倔强叛逆的脾气却一丝未改,嗓门便不禁粗了起来。“好好的一个女娃儿,从小到大就不肯乖乖待在闺房内种种花草、绣绣被裳、逗逗鸟儿,反而满山遍野的跟着一个老头儿疯,成何体统?”
“我一不是园丁,二不是绣女,没事干嘛做那些无聊乏味的活儿。”
“云儿,怎么你跟自己的爹爹说话,是用这种完全没有礼数的口气呢?”
飞扬听见连母亲都加入数落她的行列,不禁更加不平的说:“那爹一会儿说外公胡涂,一会儿又说他带着我到处疯的,难道就顾到为人女婿的礼数了?娘,您别光一个径儿护着爹,行不行?就是因为您这样,外公才会在家里待不住,索性云游四海去的。”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什么歪理?”柏秋也炸了起来,扭头便问落梅说:“自从十五年前娘过世以后,我接爹进悠然园内开始,可曾少过晨昏定省?少过山珍海味?少过嘘寒问暖?我甚至怕只有你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的云家断了香火,特地把尚云给了你们云家,结果呢?结果他却从此把当年六岁的尚云当成了男孩养,上山打猎、下溪刺鱼、练功习武,做什么事都带这她,我……”再看一眼飞扬身上的男装,柏秋更是懊丧到极点的说:“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父亲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飞扬一件事,于是她便开口道:“对,我早在六岁那年就改名换姓,不再叫作冷尚云了,所以能不能请爹娘喊我飞扬,我比较习惯。”
“飞扬?谁是飞扬?”柏秋斜睨女儿一眼问道。
“爹,大丈夫一诺千金,当时是您自己亲口答应让外公为我取名叫飞扬,云飞扬的,难道您忘了?”
“我没忘,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外公有更好的选择,当年的约定自然也就跟着不算数了。”
飞扬知道在商场上素有“老狐狸”之称的父亲,向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一颗心不禁也首度忐忑不安起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外公已经有让他更中意的继承香火的人选,所以你可以恢复冷家女儿的身分了。”
“更中意的人选?是谁?”
“你的双胞胎弟弟之一,尚霖啊。”
“尚霖?”记得自己离家时,他们才刚满十岁,现在想必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了吧?
“对,尚雷是哥哥,理当接掌我们冷家,至于身为弟弟的尚霖,就不妨改姓云,负担起他日为你母亲一族传宗接代的责任。”
“我不相信外公会选择尚霖而放弃我。”飞扬摇头道,“对了,外公呢?是您们说外公已经结束云游的生活,回家里来,打算颐养天年,我才连天阔表哥的成亲大礼都放弃参加,兼程赶回来的。现在他人呢?是不是还是一样住在‘谯楼’?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明白,顺便让他瞧瞧我这些年来,愈发使得顺手的鞭功。”
“老爷,你看看都是你啦,我一直劝你照实说,别扯谎,这下被拆穿了吧?”
本来已举步打算往后头走去的飞扬,闻言猛然打住,立刻转头望向母亲骇问:“娘,您说什么?”
“我……我……”落梅嗫嚅着开不了口。
已经知道自己可能是被“骗”回乡的飞扬,立刻改问柏秋道:“爹,外公根本没有回来,对不对,您连发七封信,催我回来见外公,其实只是您一手编排出来的谎言,是不是?”
“是。”柏秋索性咬着牙承认。
飞扬的俏脸上写满愤怒,两眼更像是随时都会喷出火焰来似的,所幸“卑鄙”雨字在舌尖上两转以后,还是被她给硬生生的咽回肚里去,没有真正的脱口而出,只从齿缝中挤出三个字来:“为什么?”
“为什么?你十八岁那年离开家里,已经三年四个月零六天了,虽然不时也有信来,跟你母亲报报平安,但你有没有想过对做父母的我们来说,那样根本不够。不这么做,你会回来吗?”
“我已经快二十二岁了,您和娘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更何况楚云庄庄主是天阔表哥,我在他那里,不就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楚云庄做的是什么买卖,你以为我不知道?保镖这一行有多么危险,你以为我也不清楚吗?”柏秋一句接一句的逼问女儿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楚天阔那昔日与你母亲情同手足,其实只是表姊妹的亲生母亲,早在他幼时便已香消玉殒,从此我们两家就疏于联络,说不定他连你母亲都不熟识,更别提女扮男装的你了,还谈得到什么照顾?”
“夏虫不可以言冰。”飞扬低声嘟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他以前或许都不知道,但现在却肯定已经知道了,因为我在返家之前留给他的那封信中,已经把娘和晓霜姨的关系告诉了他。而就算在毫不知情的这三年里,我们楚云庄上上下下,也都融洽到像自家兄弟一样。”
“是吃,融洽到“自相残杀”的地步,你们还真是友爱;”柏秋针对去年秋季楚云庄上一桩惊动武林,所幸后来没有成功的阴谋叛变讥刺道,“难道你以为密集捎回来几封报平安的信,就足以安抚你娘的心了吗?尚云,如果你晓得你娘当时天天食不知味、睡不成眠,如果你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体谅父母的心情,大概也用不着编谎,就会自动返乡了吧。”
“娘!”飞扬终于有些不忍心的唤道。
反到是落梅不以为意的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回来了就好,平安了就好,还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干什么?老爷,云儿,你们就不要再死顾着面子嘴硬了,对彼此说些关怀对方的真心话,不好吗?”
柏秋知道妻子说的对,再看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儿的女儿,心中早已揣摩起她一旦换回女装,再打扮一番,会让身为她父亲的自己,感到多么骄傲来,可以说气差不多已剩不下三分,但飞扬接下去所说的话,却又立刻搧高了他心中的怒火。
“娘,我说我叫飞扬嘛,三年多前,您都还是那样喊我的,不是吗?”
“飞扬、飞扬,”柏秋拂袖怒道,“那是你过去三年充作男人时的名字,从现在开始,你就得给我做回女孩儿家的冷尚云。”
“凭什么?‘云飞扬’三个字是外公给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叫我改名换姓。”
“凭什么?凭我是你的父亲,凭你的未婚夫只知道你姓冷,名叫尚云,凭古有明训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以你外公取的名字已经不算数。”柏秋已近乎咆哮的说。
“您说什么?”飞扬倒抽了口冷气,马上哑着嗓子追问:“您说什么?什么未婚夫?我根本就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任何人!”
“你大姊十八出阁,二姊二十完婚,你现在都快二十二了,还说不嫁?是想要留在家里做老姑婆吗?”
“我绝对不会做留在家里让您养的老姑婆,这一点您大可放心,爹,”飞扬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三年多前,若不是因为害怕爹嫁女儿的“恶习”,会在隔年嫁出二姊以后,就让接下来的自己大祸临头,她也不会离家出走,有多远跑多远了。“因为我现在就要马上回楚云庄,继续做表哥的左护法去。”
“除非你想让楚云庄上上下下,都因为他们的庄主曾经用一名女子作为护法,而遭到全武林的臆测与嘲笑。臆测楚天阔是当真不知自己的左护法为女儿身,或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嘲笑他们楚云庄内无人,居然必须让一个女流之辈来保护他们的庄主,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爹!”这是飞扬自踏进家门以来,首度震惊至无语。
看到这一招果然奏效,柏秋便把握住机会续道:“打从你六岁跟在外公身边开始,爹娘便已经给了你太多的自由,结果呢?不仅没有换得你的相对体谅,反而让你在三年前,也学起外公九年前的离家,来个消失无踪,直到半年后,才捎来一封信告知已经在楚云庄落脚的讯息。现在你玩也玩够了,闹也闹够了,是不是可以同情一下你的老爹爹,回家来当个乖巧的女儿了呢?”
他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重,但背后的真正动机与目的呢?飞扬顿时觉得疲倦起来,她不是不爱父亲,不想家园,但每一思及父亲那惯常以控制为关爱的心态,和富豪之家的种种禁锢,就难以甘心在这恍如是个金丝笼的悠然园内,做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她宁可像过去三年多那样,如一头鹰般自由自在的振翅飞扬!
“爹,我求您不要逼我,不要伤害楚云庄,更不要迫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好不好?”飞扬按捺住性子恳求道。
“这次可由不得你了,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护楚云庄,就给我乖乖的听话,从现在开始,学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等到清明的五天前,爹保证绝对让你嫁得比两个姊姊还要风光。”
“您不会……”飞扬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一个最深、最黑、最暗的噩梦当中,只得拚命摇着头说:“您绝对不会……不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残忍。”
“是吗?那你恐怕就错了,我冷柏秋在商言商,只要对咱们冷家有利益的事,都会尽力去做。”
“包括伤害您自己的女儿在内?”
“又错了,”想不到柏秋一口否认道:“如果这门婚事对你不好,我又怎么会答应下来?总之你给我在悠然园里待嫁,爹绝不会害你的!”
“爹!”飞扬知道自己这趟回来错了,还有以为可以再轻易脱身回京里去的想法,更是错上加错,但要她就此屈服,又怎能甘心?“您认为对我最好的,并不一定就真的最好啊!”
“也许是,”柏秋的回答起先令她一喜,但紧接着说下去的话,却又让飞扬的一颗心沉至谷底。“但你认为对你最好的事,也已经证明只会徒然浪费你的青春岁月而已,无论说什么,做爹的都不会再让你回去楚云庄当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护法了,如果你执意要走,那就准备先过跨我的棺木,再出悠然园吧!”
丢下最后一句重话后,柏秋便坐回他的桧木桌前,继续算起他刚才被飞扬所打断的帐目来,而飞扬也又气又急的抖开缠在腰间的皮鞭,直把那细格子窗鞭了个粉碎,再往外头暗沉沉的夜空飞奔出去。
※ ※ ※
“云儿?”落梅站在女儿所住的“夜雨轩”外轻唤道:“云儿?”
“我叫作飞扬。”
落梅摇头叹气道:“好吧,飞扬,我可以进来吗?”
只听得“飕”一声鞭风过处,门扇已大敞,而走进小客厅的落梅,也看到了女儿利落的收回了大约有她自个儿两倍长的皮鞭。
“还是用外公在你十五岁那年生日送给你的礼物啊?”落梅放下四川人品菜独有的茶碗、荼盖和茶船三件头茶具后,便走过去轻轻拈起已经磨得乌亮的鞭尾。
“唔,”把整条鞭子塞给母亲去摩挲后,飞扬就转过身来,连同茶船的一手端起几上的茶,搅了下茶叶,阻挡浮叶轻啜了一口,缓缓下喉说:“是蒙顶玉叶长春,对不对?”
“味儿你还记得?”落梅有些惊喜的说。
“当然还记得,蒙顶的各种茶叶均以形美、味醇、香郁闻名,谁忘得了啊!”飞扬举高了茶,微微笑道:“还有这不同于外省喝茶时用壶、用杯的茶具,每回我端起烫热的茶杯,就会格外想念起这‘端碗不烫手,茶溢不湿桌。’的茶船。”
“既然如此,为什么迟迟不肯回家里来?”落梅拉着她一起坐下,怜惜有加的说:“若非你不断有信来,恐怕楚云庄的大门门槛早已经被娘给踏平了,你又不许人太常送信过去。”
“住在天府之国的悠然园内,会有什么事是需要常写信去告诉我的呢?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或其他事会让爹伤神的,不是吗?”
“都回来这么些天了,还在生你爹的气啊?”
飞扬起身走到窗前去,望着外头惯常在夜里下起的春雨说:“眼看着我的下半生就要断送在爹的手里,哀莫大于心死,还会有什么气好生。”
落梅看着光是一袭配上“娥眉景色”蜀绣,式样简单的粉白软缎蜀锦袍服,就将飞扬衬托得愈发清丽脱俗起来,不禁心念一动,脱口而出便道:“你霜姨妈的儿子,敢情是个瞎子。”
“庄主?您说天阔表哥?他一表人才,彷如玉树临风,怎么会是个瞎子。”
“如果不是个瞎子,怎么会看不出身边有个美人儿?”
原来娘是在为她打抱不平,飞扬迷失笑道:“那是因为天阔表哥眼中,除了表嫂之外,早容不下其他任何女人的影子,更何况我这个从头到尾一直都被他视为‘小男孩’的人。”
“既然他如此有眼无珠,你又何必对他情有独钟?人家凌振可也是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的——”
“等等,等等,娘,”飞扬根本无心听有关她那位所谓的“未婚夫”的种种,急急忙忙就打断她母亲的话头说:“您刚才在胡说些什么?谁对表哥情有独钟来着?”
“你没有吗?”
“当然没有,从来就没有。”
“真的?”落梅仍不敢完全相信的样子。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难道娘还要我发誓不成?”
望着女儿坦然的神情和清澈的眸子,相信了她所言的落梅,反倒又叹了口气说:“想当初晓霜姊和我还曾经戏言将来婚嫁以后,若各自生男生女,说不定还可以结为儿女亲家呢,想不到你和天阔却彼此不对眼,也不晓得你在那里白耗一千多个日子,是所为何来的。”
“哎呀,我宝贝的娘啊,”飞扬无可奈何的说,“您别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只有嫁为人妇这个归宿行不行?也别以为每个女人都可以嫁得像您这么好。还有,拜托拜托您跟爹,就不要成天帮我乱点鸳鸯谱了,还从我出生前就安排起呢,这要是让依依知道,不被她拿来取笑死才怪。”
“依依是谁?”
“就是表嫂啊。”知道母亲接下来可能会问什么,飞扬便干脆自动接下去说:“很美,美得好似天仙下凡,教人看得目不转睛,甚至有时连大气都会忘了喘。”
“你这个丫头,”落梅被揭穿心事,不禁微微涨红了脸笑着嗔道:“我就不信她会比我女儿美到哪里去。至于说嫁得好不好,别的女人我是不敢说啦,可你两个由你爹安排的姊姊,却都嫁得教人称羡。眼前你既然没有意中人,那我看你就干脆顺你爹一次吧,他看中意的人,绝不会错的。”
“谁说我没有——”
“姊姊!姊姊!”两个几乎交叠一起的声音,打断了飞扬未经思索就本能反应的话,不禁让她深感庆幸,而落梅则心头一惊:刚刚飞扬要说什么来着?不过接下来的一阵叫嚷,又让她暂时忘掉了这回事。
“姊姊,再过七日是就是咱们成都府内一年一度的花会了,爹说到时凌大哥会过来,所以我们大伙儿可以一起逛花会去!”尚霖兴高采烈的向这位打从“突然”回来以后,就让他和哥哥大开眼界兼佩服有加的姊姊报告,“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出去透一透气了。”
“真的?”飞扬的心立刻迅速的灵动起来,只要能够出去,只要能够出去——
“姊姊,我这儿有你的信,”眼见弟弟抢了风头,尚雷赶紧从怀中掏出法宝来邀功,“好险呢,幸好爹碰巧见客户去了,不然门房送进来的这封信,铁定会被他给收走;上头还盖了个戳记,好象是什么……什么依的?”
“快给我。”飞扬一把抢过来,嘴里应着,“真是多谢你了,尚雷,是叠名‘依依’。”手则一刻也没耽搁的撕开封印,抽出里头的信来看。
于是落梅和两个儿子就只听到看完信后的她,低声说了句:“他怎么来了?来做什么呢?”接着就陷入无声的思索当中,好象已经完全忘了轩中尚有母亲和弟弟在。
而外头有名的“巴山夜雨”,则兀自绵绵密密的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