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旭企业股份有限公司
偌大的会议厅一边坐满了振旭企业的高级主管人员,另一边则是香港方面派来的代表。会议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简报人员轮番上阵,就着墙上的幻灯片报告着业务简介和经营概况。
“这就是敝公司目前在香港的经营情况,如果能争取和贵公司的合作,相信必定会是个双赢的局面。”那位穿着西装笔挺,迳自说得口沫横飞的男子停了下来,将目光转向席为丞,“您意下如何,席总经理?”
所有的声音立刻停顿下来,全部等着席为丞的反应。席为丞先是清了清喉咙,眼神飘向席与蝶。没等他的眼神示意,席与蝶已经站了起来,沉稳的目光扫过众人。
“有几点董事长亲自交代下来,要我向各位提出说明。”她清晰而流利地开口,“贵公司的声誉卓著在商业界是无庸置疑,我们会进行评估,再派员前往贵公司位在九龙的总公司进行勘查,以便了解贵公司各个部门的实际状况和流程。能和贵公司合作是我们的荣幸,但一些不可免的审核工作仍是必须的,相信贵公司应该能谅解才是。”
她暂停了一下,看着那几位香港代表低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那位为首的男子欠了欠身,十分圆滑地微笑着,“当然、当然,董事长的交代是应该的,我们绝对愿意配合。”
“那就太好了。”席与蝶回以礼貌的微笑,重新坐了下来,听着公司的副总经理继续发言。
她心知肚明她的责任尚未结束,她现在代表的可是董事长席振旭,她必须全神贯注,一点都马虎不得。她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每一项重要的决议和报告,一面飞快地将所得到的资料输入面前的笔记型电脑。
会议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香港方面的代表率先站了起来,先是看了席与蝶一眼,才笑容满面地说道:“所有的程度我们都已经讨论得很清楚了,我们也绝对愿意全力配合贵公司的评估作业,相信贵公司也知道失去这笔生意会遭受的损失吧?我就不再赘言了。席小姐,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的吗?”
席与蝶起身,冷静的眼眸扫过众人,声音清脆地道:“我相信敝公司的同仁都会全力以赴。最后我谨代表席董事长谢谢各位的辛劳,也希望尽快敲定这个合作机会。”
一等她落了坐,席为丞才起身宣布道:“那么各位,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
看着所有的人鱼贯地步出会议室,席与蝶暗自吐出一口长气,微微放松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
公司的副总经理走了过来,赞赏地拍拍她的肩膀。“你表现得很好,与蝶。咱们公司有你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坐镇,我和叔叔也能安心退休了。”
“您过奖了,副总。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多学习的呢。”她微微笑道,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笑着离去。
她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想着席家由几乎一无所有,靠着原有的人脉循序渐进,逐渐再建立志现在的局面,其间所遭受到的艰难和辛酸,绝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他妈的,这些港仔还真是态度嚣张,全是一群阴险的老混蛋。他们根本吃定了我们不会拒绝这桩生意,才会那么趾高气昂的。如果不是老爸交代过不能得罪,我真想掀桌子骂人。”
她转过头去,看见席为丞满脸不高兴的咒骂着,一副义愤填膺。
“尤其是那个带头的代表。你有没有瞧见他盯着你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老色狼。”
“这个老色狼可是大有来头,别忘了,咱们下一季的广告合约是否谈成都得靠他。”席与蝶淡淡地说。
“可是你没看到他那副贼样,明明就是欠揍。”席为丞没好气地道。“我看他不是想和咱们合作,而是根本对你有不良企图,你确定要亲自跑一趟香港?”
“如果公司需要我出马,那我自然要去。”她微微笑道,了解他的疑虑。这项合作关系虽绝非必要,但对如今的振旭企业而言,失去任何一笔生意都是损失,她不想冒险。
“如果不是有利可图,人家何必跑这一趟?你可以不喜欢这个人,却不能推掉这笔买卖,只要能为你带来利益,无论那些人的嘴脸有多令你憎恶,你仍然必须逢迎巴结,这才是生存之道。”
席为丞抓抓头发,虽仍有些气愤难平,但也知道这是事实。
“我知道,你就和老爸一样,开口闭口都是生意经。”他咕哝着。“如果今天你是个男人,恐怕我这个总经理的位子会非你莫属,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席与蝶不置可否,继续收拾着手上的文件。
由于知道自己的儿子对公司的业务并不热中,所以席振旭大都将一些重要事项交给她去处理。她虽然谈不上喜欢这份工作,但仍然尽力而为,不想让自小扶养她长大的叔叔失望。
席为丞走到门边,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了,与蝶,你这两天下班后有空吗?”
“我得翻翻我的行事历。有事?”
“没什么,只不过徐姨嚷着好久没瞧见你了,要我和你说一声,过两天回去吃个饭。”席为丞露齿一笑。“她说你忙得没时间回去看她,害她寂寞死了,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是吗?席与蝶不禁莞尔。徐姨的丈夫马叔在席家工作已经超过二十年,几乎是看着她和为丞一起长大的,也看着席家由兴到衰。然而即使在席家最困难的那段期间,这两位老人家也没有离他们而去。
“代我问候他们,我也好久没吃到徐姨的拿手好菜了呢!”
“既然这样,那就搬回来家里住,省得老爸一天到晚老问我你在外面吃得好不好、住的地方够不够安全,太晚回家会不会被坏人拐跑之类的。”席为丞睨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与蝶,搬回来家里住,每天有我接送你上下班,你和老爸讨论公事上的问题也方便,为什么你就是不肯?”
“不是不肯,而是……”她顿了一下,柔声道:“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而且我工作的时间不一定,太晚回去怕会吵到叔叔和徐姨他们。再说我在美国念大学时,不也一个人过了四年?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席为丞还想说什么,终究是耸耸肩。
“算了,拗不过你。不过这两天你还是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免得徐姨以为我没把话带到,把我给……”他朝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个“喀擦”的手势。
她不禁笑了起来,看着席为丞带上会议室的门出去。
或许,她是该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走向前去拉起整面的落地窗帘,黄昏温暖的阳光令她微眯起眼,却又欢迎这份和煦的打扰。
算算日子,她的确是有好一阵子不回席家了。自从进入公司之后,她忙碌得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间,每天跟着叔叔拜会一个又一个的商业界人士,看尽了无数嘲笑和怀疑的眼光,甚至连以前席氏企业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公司,也不得不低声下气极力拉拢。
她闭了闭眼睛,轻吐出一口长气。席家目前仅存的纺织工厂虽无法和以前的规模相比,但是只要褚氏集团不来打压,那么稳当的经营并非难事。是的,只要他们再努力一些……
桌上的电话嘟嘟地响了起来,她顺手接起,“喂?”
“席小姐,和风集团今晚七点的晚宴,你是否决定出席?”
“我会去。”她应了一声,“席总经理呢?”
“席总六点有个约会,刚刚已经和王经理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放下电话。
晚宴的主人和风集团董事长黄清源是叔叔在商场上的老朋友,也是目前在台湾商业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难得他还念旧情,愿意邀请如今在商业界根本谈不上有地位的他们与会。
印象中,席家人已经脱离那样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很久了。当初如果不是褚氏集团的强势打压,迫使席氏企业释出所有的股份,席家也不会由富到庶,落魄到甚至濒临破产的地步。而三年前的那场意外却改变了一切,也扭转了席家即将接踵而来的巨变和危机。
是的,三年了。她用手指轻触着行事历上的日期,模糊地忆起了这个事实。
当时的她才二十岁,太年轻也太过天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挽回席家几近瓦解的事业,然而褚拓的死却令她几乎崩溃。她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了几天,不停的做着褚拓被人推落海里的恶梦,等她醒来之后,她知道那不是梦,而是残酷的事实。
事情过后的第三天,褚氏集团撤销了对席为丞的告诉,从此和席氏划清界线不再往来。这些年来,不断有耳语在整个商业界流传,猜测着褚氏集团的总裁突然销声匿迹的原因,但却没有一个猜测接近事实。
门上的轻叩声打断了她的冥想,她回过头去,看见饶邦睿推门而入,英俊的脸上带着温文的的笑意。
“与蝶。”
饶邦睿,席振旭的干儿子,目前在公司内担任业务经理的职位,和席为丞相同年纪,温文有礼、随和风趣,是整个公司里未婚女同事的梦中情人。席振旭一直相当器重他处事的手腕及能力,而饶邦睿也的确没有辜负席振旭的苦心栽培,一直是他身边得力的左右手。
“哦,是你。”她将那些烦杂的思绪推出脑海,对他回以微笑。“我以为你明天才会回来。”
“董事长交代的事情提早办完,我自然就回来了。”饶邦睿走到她身旁,对她扬起一道眉毛。“副总告诉我你表现得很好,让那些香港来的家伙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他们经理,直在副总面前夸你又聪明又能干,巴不得把你挖角去他们公司里。”
“这些人可得罪不得,咱们今年的业绩成败可就看这一次合作了,自然得卑躬屈膝。”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顺着套装的裙摆。
“你今天晚上有个非出席不可的场合,不是吗?”饶邦睿问。
“嗯,和风集团的黄董事长是叔叔的老朋友,这个邀约非去不可。”她走回办公桌拿起皮包,对他扬扬眉毛,“为丞看样子是赶不及陪我出席了,我正好缺个男伴,不知道饶先生肯不肯赏光?”
饶邦睿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正经八百的弯了弯腰,“这真是敝人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席小姐。”
她噗哧而笑,越过他身边往门口走去,一面考虑着该换穿什么样的服装出席,饶邦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这么难得的盛大场面,想必褚氏集团不会缺席吧?”
席与蝶微微一愣,原本要拉开门的动作停了下来,搁在皮包上的手倏地握紧。
“那又如何?”她勉力镇定地道。
饶邦睿先是沉寂了半晌,而后低叹一声,“你还在为那件事而自责吗?与蝶,我早说过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她猝然一甩头,声音急促,“那天如果不是我约他到甲板上去,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发生,他就不会死。”
“那是个意外,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再说你当时也被攻击,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你早该把它忘了。”
“也许你们忘得了,但我无法。”她低声地说。即使事情过了这么久,痛楚依然不减。“我可以听你们的话,说服自己那只是个意外,但我却心知肚明它不是。有人要杀他,而且褚拓就当着我的面被人推到海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忘记他在我面前死去的事实。”
饶邦睿抿紧嘴唇,音调紧绷。“我们也不想见到这件事发生。当时我和为丞一路尾随你上了‘蓝天使号’,就是担心他可能会胁迫你。当我们赶到甲板上时,只看见两个人影跑掉,而你就昏倒在地上,我们当时只顾着救你,根本没想到要去追那两个人,也没想到褚拓已经被人推入海里。”
“我知道。”席与蝶勉强微笑,声音依旧苦涩。她不知道昏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经过也已经一片朦胧。“那是褚氏集团所属的游艇,没有受到邀约的人根本无法上船,怎么会有人要在褚拓的船上行凶害死他?”
“那天与会的宾客太多,再说当进时间已近午夜,有人趁着深夜守卫松懈时偷溜上船要对褚拓不利,并非不可能。”他声音平静地道:“褚拓的敌人太多了,以他在商场上的强硬作风,他树立的仇家绝对不在少数,会遭人怨恨并不令人意外。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可能连你也会遭殃。”
她寂然不动,咬紧下唇。她并不很真确的记得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她和褚拓都喝了酒,而后仿佛被下了魔咒般,昏眩和迷漪令他们之间交织着热情和渴望。正当她软弱得几乎失去意识时,便见鲜血自他的额头淌下,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当饶邦睿告诉她褚拓的尸体被打捞上岸后,她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之后她惊惧过度,仓皇无助,每天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着,在夜阑人静时痛哭失声,直到喉咙干哑、眼睛酸涩得再也流不出泪水为止。
席与蝶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即使事情过了三年,这件事仍然无时无刻啃蚀着她。她以为只要她向褚拓哀求,他一定会心软,他终究会答应的,他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她知道的……她一直自信自己是那样的了解他,然而事情却演变至此!
她忘不了褚拓眼中的震惊,也知道他必然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从未想到要置他于死地,但他却在她眼前丧命!
“再说,他死了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好。”饶邦睿耸耸肩道:“也许这个说法很残酷,但你必须承认为丞因此而得救。以褚拓强硬的个性,他不会因为你区区几句话而心软,进而答应撤销告诉。如果他还活着,为丞现在可能还在牢里,咱们振旭企业也不会有今天的规模。”
她没有反驳,知道饶邦睿说的是事实,也知道自己无法否认这一切。然而这一切却必须靠褚拓的性命来换,逝者已矣,她可以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意外,但却逃不开良心的谴责,她至死都不会有心安的一天。
“是我害死了他。”她轻声地道。
饶邦睿一手轻搭上她的肩。“与蝶……”
她垂下眼睑,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臂。
“别谈这个。”她故做轻快地道,“时候不早了,别忘了还有个约会要赶呢,我得回去换件衣服。这可是振旭企业第一回被邀请出席的正式场合,咱们可别迟到了。”
饶邦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但没有再说什么。“那好吧,我六点去接你?”
她点头,看着饶邦睿朝她温和一笑,转身离开了她的办公室。直到门阖上的声音传来,她才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别再想了,席与蝶。她在心里命令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她再怎么悲伤,这仍是个改变不了的事实。眼前最重要的是帮助叔叔整顿公司,尽快再建立起属于席家的企业王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一桩早已过去的事懊恼自责。
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然而,她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
那不安感从何而来,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无论她再怎么试,痛楚会一辈子停留在她心里。无论她躲到哪里,魔魇依旧无所不在,恶梦依旧纠缠不清。
她怀疑她会有从这个恶梦中醒来的一天。
???
当饶邦睿和席与蝶抵达会场时,晚宴早已经开始了。
和风集团创业五十周年的纪念酒会,没有选在五星级饭店中举办,而是在主人位于观音山的私人豪宅中举行。也由于主人不喜欢太过铺张,所以只邀请大约一百名的宾客。所有接获邀请函的宾客若非是和主人关系密切的商场好友,便是企业界赫赫有名的大财阀,其中更不乏富商巨贾和党政高官等重量级人物。
七点过一刻,主人在短暂的致词后,宣布晚宴开始。只见宅邸四周到处是衣香鬓影,穿着珠光宝气的宾客热络寒暄。
筵席是采不设座的自助餐会方式,地点就设在巨宅后方的草坪上,在游泳池四周排列着整齐的长桌,白色的蕾丝餐巾上张罗着主人特聘名厨精制的珍馐佳肴。一组小型的管弦乐团正奏着柔和的古典乐曲,更烘托得这个豪门夜宴不同凡响。
将手中的请柬交给门口必恭必敬的接待人员,席与蝶挽着饶邦睿的手臂步入这个灯火通明、辽阔如一座小型高尔夫球场的巨宅中,和所有迎面而来的宾客们点头微笑。
“咦,这不是与蝶吗?”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他们同时回过头,出声招呼的是笑意盈盈的黄清源夫妇。
“黄董事长、夫人。”席与蝶礼貌地点头。
“哎,别这么生疏,叫伯父、伯母就好,别忘了我们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呢。”黄清源笑咪咪地说,看了饶邦睿一眼。“邦睿你也来了,你干爹呢?”
“干爹还有些事要处理,要我们先来向您祝贺。”饶邦睿连忙说。
“什么有事要处理,说穿了就是年纪大了,懒得应付这些人,只好叫你们这些孩子替他跑腿。”黄清源皱皱一对灰白的眉毛,关怀地问:“公司还好吧?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地方?”
“谢谢黄伯伯,公司一切都还算顺利。”
“嗯。”黄清源点头,正想再问些什么,一旁的夫人瞪了他一眼。
“好啦,能不能别再提关于公司的事了?我可有话要跟与蝶聊聊呢。”黄夫人亲热的拉住席与蝶的手,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开心的笑眯了眼。“瞧咱们和与蝶多久没见,这孩子真是愈来愈漂亮了,清清秀秀的模样真讨人喜欢。与蝶,你告诉伯母,有没有要好的对象啦?如果没有的话,伯母给你介绍……”
黄夫人还没说完,黄清源已经重重的咳了一声,制止了她的滔滔不绝。
“你没瞧人家与蝶和邦睿是一对儿吗?别再乱点鸳鸯谱啦!”
见黄夫人恍然大悟的神情,席与蝶正要开口,饶邦睿已经比她先一步说话。
“我们还不急,黄伯伯。干爹的公司还在整顿的阶段,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学习,哪来的资格谈成家呢?再说与蝶也还年轻,不急着在这一、两年结婚。”
“也对,你干爹毕竟还没放手将公司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去闯嘛,多磨练磨练是应该的。”黄清源笑呵呵地说道,朝他们做了个手势,“来了就别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有空就到这儿来坐坐,嗯?”
见他们点头,两位老人家满意的一笑,随即被其他前来道贺的宾客淹没了。
“你为什么那么说?”一直到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席与蝶才平静地开口问道。
“关于我们结婚的事。”
他眼里顿时闪过了然的神情。“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你不该误导黄伯伯和黄伯母,让他们以为我们要结婚。”她坦率地道。
“你不想嫁给我?”
她先是怔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
“我以为你了解我的想法,邦睿。”她静静地道:“我说过,我父母的婚姻已经够糟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可以谈心的知己和大哥,以你的条件,你可以找到一个不排拒婚姻、乐于家庭生活的女孩,不是吗?”
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半晌。
“你知道干爹一直很希望我们结婚,帮他壮大席家仅存的事业。”他缓缓地说道:“并不是每桩婚姻都像你父母那样悲惨的,与蝶。你不该因此就对婚姻悲观,继而否定掉每个男人。”
她没有马上回应,迳自走到另一边去,轻啜着杯中的酒。或许饶邦睿说得没错,她是对婚姻悲观,但这怎能怪她?她父母错误的结合让她看尽了婚姻中最糟糕的那一面,让她再也不相信任何承诺和誓言。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她避开他的眼神,语气平淡地道:“目前公司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全心投入和实行,我没有时间和余力去考虑其他事。”
“你不考虑结婚,原因只是这样吗?”他苦笑了一下,注视着她。“你不想嫁给我,单纯是因为你并不爱我,还是因为褚拓?”
席与蝶霎时脸色微变。“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懂,与蝶。”他目光一正,淡淡地开口:“从你还是个小女孩开始,你的眼睛就只跟着他转,即使他老奸巨猾,用最卑劣的手段霸占了你们席家的事业,你还是恨不了他。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别说了。”她猝然出声,咬住下唇,明亮清澈的眸里莹光闪烁。有好半晌,她就这么寂然不动,一语不发。
“我恨不恨他又如何?他已经死了,不是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直而淡漠。“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请你代我向黄伯伯说一声,我先走一步。”
没有再看饶邦睿一眼,她转身离开,感觉自己全身绷紧。她努力朝每个迎面而来的人露出微笑,却克制不住浑身轻颤。是的,她不恨褚拓,从来没恨过他,只因为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褚拓也和她一样,对上一代的恩怨无能为力。
她闭上眼睛,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空虚。如果他还活着,她愿意接受他的怒气和仇视,哪怕是最严苛的惩罚,她也愿意承受。她甚至曾经想过,如果他们的父母之间不曾有过那一段感情纠葛,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她和褚拓的命运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缓下脚步,感觉头重脚轻,回忆起刚才的那杯酒在她体内发生作用,就像三年前那晚一样……一抹泪意涌上眼眶,令她觉得胸口梗住、呼吸困难。她颤抖,心跳加快,沉沉的撞击着她的胸口,急促得几乎跃出胸膛。
然后她看见了他,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一如他以往充满自信和权威的神采。
她睁大了眼睛,瞪视着那个伟岸的身形,无法出声也无法反应。她呆呆地站着,看着褚拓……不,或许那只是个和他长得很像的男人。
仿佛意识到她的注视,他缓缓地回过身来,那对如鹰般锐利的眸子和她相遇。
是他,褚拓,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对眼神。她瞪视着他,全身僵硬不动,感到血液在瞬间凝结。
不可能!
是她这些天来太过劳累,所以产生幻觉了吗?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像幽灵般消失不见。然而没有,他仍然站在原处,那对冰冷的黑眸紧盯着她,明亮的灯光在他四周围成一圈白光,她可以看见晚风拂动着他的黑发,看见他宽阔结实的肩膀,和他身上那昂贵合身的三件式西装。一个活生生的形体……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喧嚷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整个空间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几乎停止,既无法提步也无法出声,只能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直到眼睛开始发酸,身体因维持同一个姿势而僵硬。
“与蝶?”饶邦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一双男性臂膀拥住她的肩。“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说话,你……”
席与蝶踉跄了一下,只那么一瞬间,再回过神时,褚拓已经不见人影。
“与蝶?”见她有些呆愣,饶邦睿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她,“怎么了?”
“喔。”她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身子,用一手撑住额头,感到冷汗涔涔。“我没事。”她喃喃道。
“怎么说没事,你在冒冷汗呢。”饶邦睿皱着眉头,当机立断下了决定。“你等一下,我去向黄伯伯打声招呼,然后送你回去。”
她没有拒绝,看着饶邦睿转身离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梭巡,寻找着那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影。晚宴仍然持续地进行着,偌大的庭院中乐声悠扬,谈笑的宾客一切如故,然而没有,她没有看见他……
一定是她太过疲累,所以认错人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无法制止全身颤抖。褚拓已经死了,她亲眼看见他被推入海里,也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不可能还活着。一定是她太思念他而引起的幻像,一定是……
但如果那不是幻觉呢?她打了个寒颤,那抹盘旋了好几天的不安感再度涌了上来,令她顿时像跌入冰窖般全身冻住。
如果褚拓没有死,如果他还活着,那他为什么回来?
只有一个原因——为了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