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勒沙尔育幼中心的包太太。”一个中年女人一面宣布着,一面踩着地毯朝接待柜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只购物袋。她指指跟在后头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冷冷地补充说明道:“这是施茱莉,要见尉泰丽医生。我买完东西以后会回来接她。”
接待员对小女孩露出微笑。“尉医生马上就会见你,你现在可以先坐在那里把这张卡填好,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忘记让你填了。”
茱莉不安地瞄一眼这间布置高雅的接待室,想到自己身上穿的破旧上衣与牛仔裤,于是躲到热带鱼缸旁边坐下。在她身后,包太太突然又探头进来对接待员警告说:“只要是没有固定住的东西茱莉都会偷。她的手脚快得很,所以你最好紧盯着她。”
茱莉又羞又怒地跌坐在椅子上,故意把腿伸得长长的,想表现出不在乎的态度。但是她羞红的脸颊以及双腿够不到地面的事实,却使她的意图无法得逞。
一会儿之后,她扭动着纠正这种颇不舒服的姿式,满怀畏惧地看着接待员给她的卡片。她知道自己认不得上面的字,但仍努力地尝试。第一个字好像是“不”,就跟街上写着“不准停车”牌子上的字一样,那牌子上的字当初还是一个朋友告诉她的。她抓紧铅笔,强按捺住那股熟悉的挫折感。她一年级的时候学会了“猫”这个字,但是谁也不会在任何地方写这个字的。她愤怒地想着,老师为什么要教只有一年级的笨课本里才有的“猫”字呢?
但是课本其实并不笨,茱莉提醒自己,老师也不笨。其他的孩子大概一眼就可以看懂这张卡片上的字!笨的人是她。
她努力地把名字规规矩矩写好,就再也无法填好什么空格了。她发觉自己又生气了,于是决定去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譬如春天时风吹在脸上的感觉之类的。
“是你的铅笔有什么问题吗,茱莉?”
接待员亲切的声音使她猛然抬起头,她偷偷把笔心在裤腿上弄断。“铅笔心断了。”
“这里还有一支--”
“我今天手疼,”她又扯了一个谎,一面站起身,“我不想写字。而且我想上厕所,厕所在哪里呢?”
“就在电梯旁边。尉医生马上就要见你了,所以别去太久。”
“不会的。”茱莉答道。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厕所,然后又沿着长长的走廊摸回来,开始费心地看着每一扇门上的名牌。她记得尉医生的门上有一个“心”字,怎么这一扇上面写的不是呢?会不会是她记错了?她把门推开,一个陌生的灰发女人正在打字,这时抬起头问道:“有什么事?”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茱莉红着脸喃喃说道,“你知道尉医生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尉医生?”
“对,你知道,就是那个‘尉’,有一个‘心’字的!”
“‘心’?......噢,你大概是说心理医生吧!那是在走廊再过去的二五一六室。”
通常茱莉都会假装听懂然后自己摸索,但是现在她担心自己会迟到,所以也就顾不了假装了。“可不可以请你把号码再说仔细一点?”
那个女人瞪着她,仿佛她是白痴一样,然后不耐烦地叹口气说:“尉医生的办公室是两--千--五--百--一--十--六号。”
“两千五百一十六。”茱莉重述着。
“就在左边第四个门。”那女人又说道。
“噢!”茱莉丧气地说。“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呢?”
回到尉医生办公室,接待员问:“你迷路了吗?”
“我?没那回事!”茱莉夸张地摇摇头,坐回椅子上。
她不知道其实墙上有一面镜子是双面的,有人正在另一个房间里透过镜子观察她的一切举动。
她注意到鱼缸里有一条漂亮的鱼死了,而另外两条鱼在旁边想吃它。她忍不住用手敲鱼缸把那两条活鱼赶走,可是它们一会儿之后又游回来了。“这里有一条鱼死了,”她故意用不甚在乎的口气说道,“我可以帮你们拿出来。”
“清洁工今天晚上就会把它拿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茱莉忍住抗辩的冲动,心里总觉得让这么漂亮的东西受到这种等遇实在是很残的。她拿起一本杂志假装在看,却不时趁接等员不注意时去敲敲鱼缸把那两条鱼吓走。
这一幕全都看在另一个房间的尉泰丽医生眼里。她带着微笑,瞄一眼身旁的另一位心理医生。“这就是那个捣蛋鬼茱莉了。育幼中心说她有学习障碍,而且对同辈有不良影响。有一次她竟然在勒沙尔发动拒食,说服了四十五个孩子一起抗议,要求改善食物,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比她大。”她的口气带着佩服之意。
雷约翰医生看着镜子另一边的茱莉。“她那么做是不是因为心底有反抗权威的需要?”
“不是的,”尉医生带着嘲意说道,“是因为她心底有改善食物的需要。勒沙尔的食物营养是够了,但是却淡然无味。我尝过一点。”
约翰惊讶地看一眼这位同事。“那她偷窃的事呢?那可不是你能这么容易就不去追究的事。”
泰丽朝茱莉的方向偏一偏头,微笑着说道:“她就跟侠盗罗宾汉一样,手脚快,既偷食物和衣服,也偷玩具。可是她自己从来不留,都拿去给勒沙尔的小孩了。”
雷约翰也挤出笑容。“她看起来比较像小飞侠彼得潘,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当初也没想到。”医生承认道。当初凭档案资料,她还以为茱莉会是一个早熟而性开放的倔强女孩,所以两个月初见时,茱莉那副大眼睛的小女孩模样确实令泰丽极为意外。她有着小小的脸蛋,却像个小男孩似的双手插在裤子后面口袋里,昂然站在办公桌前。
其实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经被茱莉吸引住了。她先前阅读档案资料时,已经深深体会到这个小女孩的痛苦:被亲生父母遗弃,又先后遭到两对养父母拒收,结果童年大部分时光都在芝加哥贫民区一连串拥挤不堪的收容中心度过。茱莉唯一的温情来源就是同辈,那些和她有同样遭遇的孩子。
几个月前,她在观看一群男孩子示范如何窃车时,被警察一并逮捕了。那是她第一次被捕,随后就被送到泰丽这里接受许多实验分析。泰丽是一位有耐性又意志坚强的医生,总是愿意想尽办法帮助不幸的儿童。碰到茱莉这个案子,她打算请在德州的一对表亲帮忙。他们没有钱,但有空房间可以给茱莉住,也有一副慈善心肠愿意帮助这个特殊的小女孩。
“你看看她。”泰丽说道。只见茱莉突然站了起来,绝望地看着鱼缸,然后把手伸进去,将死鱼捞出来,湿淋淋地捧在手里。
茱莉走到接待员面前。“对不起。”她伸出手,大声说道。
接待员正专心打着字,这时猛然抬起头,赫然见到茱莉把那滴水的死鱼伸到她鼻子前头,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茱莉小心地退后一步。“它死了,”她说道,拼命不使内心悲悯的感觉表现在口气中,“别的鱼会吃它,我不想看到那种情形。那样子太野蛮了。请你给我一张纸,我会把它包起来丢到垃圾桶里。”
接待员恢复了镇定,一面忍住笑意,一面拿出几张面纸给茱莉。“你要不要把它带回去安葬?”
茱莉很想那么做,可是她听出接待员话中的笑意。于是她匆匆把鱼包好,塞到接待员手中。“你要知道,我没那么愚蠢。这只是一条鱼,又不是兔子之类的特别东西。”
在镜子的另一边,雷约翰笑着摇摇头。“她其实非常想给那条鱼来一个正式的葬礼,但是却偏又骄傲得不肯承认。”他想了一想,又说:“可是她的学习障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资料上说她只有二年级的程度。”
医生轻哼了一声,拿出一份最近的口头智力测验来给他看。雷约翰低声笑着让步了。“这孩子智商比我还高。”
“茱莉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约翰。我从她的档案就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后来跟她面对面谈过之后更证实不假。她既聪明又勇敢,同时也很敏感。在好强的外表下,她其实是很温柔、很乐观的。不过她现在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是什么呢?”
“虽然她才质那么好,但是这个小女孩的自我评价却非常低,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因为她已经过了被收养的年龄,所以她认为自己没有人要,一无是处。由于她书读得不像其他同辈那么好,她就认为自己笨得无法学习。最可怕的是,她已经到了要放弃的地步。她有梦想,可是现在她跟梦想之间只有着一点点脆弱的联系了。”泰丽坚决地说道:“我绝对不会让茱莉的所有潜能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我只是好奇问一下,”雷约翰说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收养呢?”
泰丽耸耸肩。“大部分是由于运气不好与时机不对。她生下来才几个小时就被丢弃在一个巷子里,又早产了十个星期,身体不好,一直到她七岁以前都还在医院里接受调养,现在还经常得上医院,身体一直很弱。”
“她两岁的时候,抚养中心帮她找了一对养父母,但是就在办手续的期间,那对夫妇决定离婚了。后来又有一对夫妇收养她,没多久她就得了肺炎,那对夫妇怕了,又把她送回育幼中心。之后又碰上负责她个案的义工意外受重伤无法工作,接着她的资料又遗失了,这许许多多人为的疏失与错误的巧合,就使她被收养的机会一直拖延下来。
“因为她的身体不好,花了很多时间在医院里,又经常换育幼中心和学校,所以功课自然跟不上,也因而开始逃学,流落街头了。她逃学又偷东西,最后就被送到勒沙尔,所有在其他育幼中心表现不好的小孩都集中在那里。她偷东西也只是为了拿给勒沙尔其他更小的孩子用。”
约翰意味深长地一笑,头朝镜子的方向一偏。“我想他们是用得着一支红铅笔、一支圆珠笔和一把糖果的。”
“什么?”
“就在你刚才跟我说话的时候,你这位宝贝病人就已经把接待室的这些东西全收起来了。”
“老天!”尉医生瞪着镜子说道,不过似乎并不是真的很在乎。
约翰佩服地笑着说:“她的手脚真够快,我们最好把她叫进来,省得她又要动那鱼缸的脑筋。我敢说勒沙尔的小孩子一定很喜欢热带鱼。”
尉医生瞄一眼手表说道:“莫氏夫妇应该会从德州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接她去。我希望待会儿当面把详细情形告诉茱莉。”话刚说完,她桌上的对讲机响了,是接待员通知她莫太太打电话来。
“她打来了。”泰丽高兴地说。约翰也看看手表,说他还有其他事情就离开了尉医生办公室,让她去接这一通电话。
讲完电话之后,尉医生起身走向门口,等着把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告诉茱莉。
“茱莉,”她在门口说道,“请你进来。”茱莉进来以后,把门关上,这时泰丽又愉悦地加上一句:“你的测验结果已经出来了。”
本来应该坐下的茱莉却昂然站在泰丽桌前,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故意不在乎地耸肩,也不问测验结果怎样。泰丽知道其实她害怕知道。“那次测验太蠢,”茱莉说道,“这整个计划都太蠢。光凭一堆测验和在你办公室谈一谈话,你根本无法知道我什么。”
“我知道了你很多事情,茱莉。你要不要我证明看看,让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
“不要。”
“求求你,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
茱莉叹一口气,狡笑着说:“反正不管我要不要听,你都还是会说的。”
“不错。”泰丽医生说道,这句真话令她忍不住想笑,对于像茱莉这样直觉力强的女孩,她平常的哄劝伎俩都派不上用场。“请坐下。”她说道。等茱莉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以后,泰丽就开始坚定地说道:“我发现,尽管你在同伴面前表现得很勇敢,但事实上你每天都怕得要死,茱莉。”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你不认识字,所以你以为自己很笨;你逃学是因为你跟不上,同学笑你会让你非常伤心;你觉得很无助却又进退不得,又很痛恨这种感觉。”尉医生分析着,把茱莉的遭遇与行为表现综合起来,从她被父母遗弃说到她剪短发与偷窃。最后,泰丽一针见血地说道:“你希望别人能重视你,茱莉,这是你唯一的希望。”
尉医生的话深入要害,茱莉感到羞愧的泪水刺痛着眼睛,但是她强忍着,拼命眨眼睛不让泪流出来。
她那湿润的眼眸和不住眨眼的动作,泰丽都一目了然。知道自己都说中了,泰丽用温和的口气说道:“你不喜欢做梦和希望,但是又无法阻止自己,所以就编一些美丽的故事给其他小孩听,都是关于孤独而丑陋的小孩终于找到家庭幸福的故事。”
“你说的都错了!”茱莉急切地抗辩着,脸一直红到发根。“你把我说成跟一个可怜虫一样。我才不需要什么人爱呢,勒沙尔的小孩子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我很快乐--”
“那不是真话。我们今天都得说百分之百的真话,而且我也还没说完。”泰丽继续说道。“由这项测验计划中,我们发现你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女孩。”见到茱莉惊疑的表情,泰丽微笑起来。“你还不识字的唯一原因是你生病的时候缺了太多课,只要有人帮助你一段时间,你的功课就赶得上了。”她仔细地为茱莉解释着。“现在,我们只需要把你安排到一个适当的环境中,帮助你有朝一日成为你想做的那种年轻人......”
听到“环境”这个字眼,茱莉的脸色变白了,它听起来就像某种机构,甚至于是监狱。
“我正好认识一对适合你的养父母,叫莫吉姆和莫玛丽。莫太太从前是老师,她很愿意帮你赶上功课。莫先生是一位牧师。”泰丽介绍着她的新抚养家庭,茱莉发觉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他们几年前搬到德州一个小镇,有两个儿子,一个比你大五岁,一个大三岁。你从前去的抚养家庭有别的收养的小孩,但是他们家没有。你将是一个真正的家庭中的一份子,茱莉,你甚至还有自己的房间。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你了,他们都急着想要你和他们住在一起。”
“住多久呢?”茱莉问道,并极力试着不让自己为可能只是暂时的事情太过兴奋。
“永远,那是说如果你喜欢那里,而且也能遵守他们家的一项严格规定:诚实。这表示不可以偷东西,不可以说谎,也不可以逃学。你需要做的只是对他们诚实。他们相信你会的,也非常希望你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莫太太几分钟以前打电话给我,说她正要去为你买一些学习识字用的游戏与教具。至于你房里的东西,她要等你和她一起去选购,所以那房间你爱它怎样就怎样。”
茱莉按捺着喜悦之情,问道:“他们不知道我被抓过吧?我是说逃学的事情?”
“逃学,”尉医生坦白指出,“还有偷窃未遂。不错,他们什么都知道。”
“然而他们还要我跟他们一起住?”茱莉问道。“他们一定是真的需要家庭服务中心的抚育补助费。”
“他们的决定跟钱没有关系!”尉医生反驳道。“他们家庭很特别。他们并不富有,可是他们觉得在其他方面自己是富有的,是很幸福的,也想与一个配得上的小孩共享。”
“他们认为我配得上?”茱莉哼着说。“从前我没有前科的时候就没有人要了,为什么他们现在会要我呢?”
尉泰丽起身走到茱莉面前。“茱莉,”她温和地说道,等着茱莉不情愿地抬眼看她,“我认为你是我有幸遇见最配得上的一个孩子。”这项恭维是茱莉从未听过的,接着尉医生又做了一个她也从来没有做过的关爱动作:尉医生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使自己保有这样的可爱与特殊气质,可是你要相信我,你绝对配得上我所能给你的一切帮助,以及我认为莫家人会给你的爱。”
茱莉耸耸肩,想硬起心肠以免以后会失望。但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仍然压抑不住心中的欣喜与希望。“你别指望这个,医生。”
泰丽微微笑着。“我是指望你。你是一个非常聪明又直觉性很强的女孩,如果找到了一样好东西你会知道的。”
“你一定对你的工作很在行。”茱莉说道,同时半带着希望、半带着对未来的恐惧地叹了一口气。“你几乎使我相信了那些事情。”
“我是非常在行,”尉医生说道,“你也得非常聪明和敏感才能知道这一点。”她微笑着摸摸茱莉的下巴。“你愿不愿意偶尔写信给我,让我知道你的情形如何?”
“当然。”茱莉又耸一耸肩说道。
“莫家人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他们相信你以后会对他们诚实。你愿不愿意也忘记过去,给他们机会帮助你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茱莉格格一笑,眼珠子转了一转。“好,遵命。”
泰丽看着她的蓝色大眼睛,伸手梳理一下她的褐色鬈发。“也许有一天你会留长头发,一定会又多又漂亮。”
茱莉皱起眉头。“那位--莫太太,该不会要我绑丝带之类的吧?”
“除非你愿意那样。”
泰丽看着茱莉离开办公室。已经到了中午,接待员去吃饭了。她正要关门,却瞥见茱莉绕到咖啡桌和接待员的桌子前一下才走出去。
咖啡桌上多了一把糖,接待员的桌上则多了一支红铅笔和一支圆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