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的大雪让道路变得湿滑难行,一列车队歪歪斜斜地行驶在官道上。
啪啪两声,一条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落在马背上。
只见那马长嘶一声,拖着马车快走了两步,然后又慢了下来。
「畜生,这样侵吞吞的走法,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驿站!」为首军官手一扬,又想再一次挥鞭。
「长官,驿站派人来接我们了。」一个小兵卒从队伍最前方跑到军官面前说道。
「不过是个钦命要犯,居然还有人来接。」军官不耐地看了马车上的笼子一眼。
粗大的木笼中,只见一个人正靠在笼边坐着,虽然浑身脏污不堪,但身上的狐皮长袄锦缎衣服,依然昭显着他曾经的贵气。
「里边城军士听令,速将此要犯交接。」
伴着这一声话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冰雪与北风制造的安静,从遥远处疾行而来,激起的雪雾如碎玉破碧,飞扬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军官胡长国只觉得脸上一寒,眼前一花,面前便出现了许多黑衣人,将自己与马车团团围住。
来人端坐在马上,一袭黑色斗篷掩住了他的脸,只露出瘦削的下巴,他身后还有和他一样打扮的十几个人。
这些人好像鬼魅一样,静静地伫立在漫天风雪中,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从胡长国的角度只看得到为首的那个人朝着他伸出一只手,略微纤细的手掌被包裹在黑色的手套里,掌心摊开现出一块翡翠玉佩。
胡长国只看了一眼就急忙退开,嘴中连声说道:「是,是,下官照办。」
这是锦衣卫的钦令玉佩。锦衣卫是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一支秘密军队,据说应天城里的小孩若是哭闹不休,大人只要说上一句,「锦衣卫来了」,便能立刻吓住小孩。
也许传闻并不属实,但拥有特权的锦衣卫,其残忍、冷血的行事作风却是全国皆知。
「只是,不知大人是否有正式文牍,仅凭信物我们回去无法交差。」胡长国擦着脑门上沁出来的汗珠子,鼓足了勇气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来人冷冷地问了一句。声音如同冰霜清列,让人一听便忍不住暗暗打起冷颤。
「回、回大人,小人是里边城风营校尉胡长国。」他哆嗦地回禀。
「嗯,还挺遵循规则的嘛。」斗篷下的双唇勾出一个刻薄的弧度,「我大明有你这等军士,何愁四海不平?」
「小人、小人……不敢。」他颤巍巍地答道,不知自己这番话是不是惹了这位大人不悦。
「我是在夸你!」那个人左手一扬,原本放在袖中的一道文书,就像令箭一样朝胡长国飞去。
胡长国原本就是个武人,他想也没想直觉用手来接。哪知这薄薄一张文书竟像石板一样沉重,他接到手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就这么倒栽葱地倒在地上,顿时显得狼狈不堪。
「胡长国,你忠勇可嘉,但是武艺太差!回到里边城再好好练练吧!」来人冷笑一声,然后指挥着身后黑衣人抬起木笼扬长而去,只留下里边城军士目瞪口呆地站在雪地里。
过了很久,胡长国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看着手中的正式文书。就这么几张纸,却像刀子一样把他的兽皮手套给割破了,冷风从破缝里灌了进去,让他本来就痛的手掌更加疼痛起来。
「胡哥,他们真的是锦衣卫?」一旁小兵畏缩地看着那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几缕雪烟。
「他奶奶的,就算他们不是,你敢和他们硬拚?」胡长国白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文书,待看清楚上面的朱砂印记后,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文书没错,信物没错,他可以放心地回里边城交差了。
「唉,为什么他们能那样神气啊?」小兵在寒风中吸着鼻子感叹。
「因为他们是锦衣卫啊。」胡长国用力打了他的头一下,「他奶奶的,你回去好好练武,说不定也有那么一天。」
一行人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从风雪交织的朦胧中看过去,远方已成空茫一片,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就好像他们从没有来过一样。
雪下得那么大,可以掩盖一切需要掩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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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普通的青砖小院,屋檐下还挂着过年时留下的红灯笼,在风吹雨打下已变成浅红之色,此时此刻小院里没有一丝灯光,黑漆漆的就像一座黑色兽栏。
这是官道上的一处驿站,平时人来人往的地方,今天却暗得诡异,静得异常。也难怪那在北风中摇晃的红色灯笼,也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不过屋内却是另一番不同的情景。原本作为饭堂的地方此时正灯火通明,只是所有的门窗皆用黑布蒙住,因此外头一丝一毫也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一只手正慢慢摘下另一只手上的黑色手套,像是一朵花突然褪去了伪装一般,在灯下欺霜赛雪地盛开了。
指尖微微透着粉红色,像兰花一样散发着清浅浮动的香味,这是一双妩媚的手,拥有这双手的人想必也是一个美人。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双手不但美丽,而且狠毒,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是一朵长着毒刺的花。
那只手端起一只白玉杯子喝了一口,被水润湿的嘴唇呈现出迷人的色彩。只见那张红唇轻轻地开启,吐出的不是吴侬软语,而是比冰还冷、比雪还冽的声音。
「王叔,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哼。」安王朱俨冷哼一声,「成者王侯败者寇,要杀要剐随你便,我堂堂太祖后代,朱氏子孙,为了维护正统、匡护正义而牺牲,我死而无憾。」
「啧啧,你以为把太祖的牌子举出来,我就会怕了吗?」
「你当然不怕,朱棣一声令下便屠方孝孺十族上千口,瓜蔓抄可让整村人消失,悠悠民口,谁敢多言!」
「哼,明明就是你自己野心不灭,意图谋朝篡位……」
「哈哈哈哈……」朱俨仰天一阵狂笑,「谋朝之人要定人篡位之罪,半斤八两,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哈哈──」
一阵掌风破空而来,准确地打中朱俨的脸,他的面颊顿时浮现一个赤色的掌印,他张嘴一吐,吐出了和着血的几颗断牙。
「下次再乱说话,就把你满口牙都打掉。」那只白玉般的手从空中慢慢放下,清冷的声音让整个屋子更加寒冷利骨。「你只要能交代出废帝的下落,我就饶你一条狗命,求父皇给你个圈禁即可。」
「朱高灿,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说与不说,我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是不肯说喽!」
朱俨看着坐在黑暗阴影里与自己对话的人一眼,至今为止,他都还不知道这朱棣义子朱高灿,锦衣卫实际统领的真面目。
只从朝中隐隐约约的传闻中知道,这个人是朱棣亲信的遗孤,父母皆为朱棣而死,自己又因功绩彪炳被朱棣收为义子,并且赐国姓及名字,与他的亲生子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一样冠皇家姓氏与辈份表字。
这是何等殊荣,岂是一个普通凡人可以承受的,可见此人在朱棣心中地位之高、作用之重。
但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因为他从未在朝堂之上出现过,人们只知道锦衣卫在这个人的带领下,渐渐成为朱棣最为倚重的一股势力。
这是一个神秘的人,更是一个可怕的人。
「是。」朱俨狠狠地回了一句。
「那好。」只见那人纤手一抬,一柄银色的小刀从手中飞出,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地从朱俨喉间一飞而过。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鲜血从自己的喉间喷涌而出,一转眼就流满一地。他张张嘴,结果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是徒劳地挣扎了下,就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一动也不动了。
「王叔,你别急,废帝很快就会到地下去陪你的。」那个瘦削的身影走上前,手腕一抬,那柄小刀便像有生命的活物一样,自动回到了他的袖中。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柄小刀后面有条银丝系在他腕上,所以才能操纵自如。
「大人的情牵一线真是精妙非常。」身边的人谄媚地说道。
他对称赞并不以为意,只是将原本就没有拉起的兜帽又向下拉了拉,沉声而道:「我要立刻赶回应天,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是,小人一定做得不露痕迹。」
「嗯。」他点点头,径自走了出去,披风扫过已经凝结成块的血迹,没有再看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一眼。
抬头看向铺天盖地袭来的风雪,他长叹一口气。
安王利用流亡的惠帝造反一事,并没有得到证实,而惠帝的下落到现在依旧是一团迷雾。
惠帝到底是死在城破之日皇宫中那场大火里,还是如民间传闻所说的已秘密逃出皇宫?不管怎么样只要一日没有找到他的下落,这件事情就会变成父皇的芒刺,日复一日地让他皇位坐不能安稳。
朱高灿微薄的双唇在风雪中抿成了一道直线。
因此安王朱棣是非死不可,否则他若真能证实惠帝未死,那天下岂不又要大乱。
风雪连天,狂风大作,吹落了此人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却又无比美丽的脸庞。
柳眉星眸芙蓉面,艳冠应天百花羞。
那是朱棣最宠爱的女儿,八个子女中排行第七的公主──朱芙蓉。
芙蓉公主就是朱高灿。
当然,这是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