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让我想想。」朱芙蓉转过身去,背着他从袖子里抖出一个小瓶子。只见她用常人无法注意到的速度,打开瓶塞从瓶中弹出一粒丹药落入自己口中。
堂堂一个锦衣卫统领,这区区瘴气是不可能难得倒她的,她随身带着大内所制的救命丹药,寻常毒物根本伤不了她。不过这一点她是不会让安有昙知道的。
丹药一入喉,一股清凉的感觉顿时从丹田之内升起,她深吸一口气,那种烦闷欲呕的不适感瞬间消散一空。
她转过身来,眉眼含笑地看着一脸茫然望着她的书呆子。
「怎么办呢?自然是同去同归喽!」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深潭的方向走去。
而安有昙果然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大概是已经接近正午的关系,雾气终于有消散的迹象,那一汪深潭也像被揭开面纱的少女一样露出了真容。
掉入潭中的时候只想着赶快爬出来,朱芙蓉始终都没有看清楚这片山谷。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山谷其实很大,四周都是绝壁,那曾经是山路的一个隘口,如今确实像他所说的已被碎石与泥土给堵住了。
而那汪深潭也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碧水清澈,却也深不见底,只见许多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也许是从没见过人的关系,看到他们竟也不怕,还不时从水中跃出,让人吓一跳。
「容姑娘。」他小声地叫她。
「嗯。」她看着他,只见他一脸茫然,一只手抓着头发,显然是不知道她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她嘴角向上一勾,扬起一个美丽但是有点阴险的弧度。「书呆子,深呼吸。」
「嗄?」他果然不出她所料地傻乎乎张了嘴。
朱芙蓉猛然伸手一推,右脚一抬,只见他如同一只狼狈的鸟,飞到半空中,然后啪的一声落入深潭。
她看着他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终于找到平衡浮了上来,这才一跃而起,跟着跳入潭中。
「书呆子不用怕,深呼吸,跟着我。」她朝一脸无措正在水中载浮载沉的他淡淡一笑,然后牵着他的手一起往深潭下潜去。
他猜得没有错,水下果然没有水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反而流速极快,一定是有暗河!朱芙蓉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她拉着安有昙的手,顺着水流往前游去,没多久,她感到水流的速度好像突然加快了,出口应该就在附近。
突然间,她感到他在拉她的袖子。
深潭之中,一切都是模模糊糊,鱼群在身边游来游去,视线里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一切都只能凭感觉。
她转头看安有昙,而他正用手指向前方一处水草密集处。
要很仔细看才能发现,那一处茂密的水草中居然透着一点光。
就是这里!她兴奋地想要加快速度,可是却动不了,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了水草。
她想要运力挣脱,可是在水中,她那些武功就好像是打在厚厚的棉花包上,没有什么用处,就连情牵一线从手中射出,也只是软绵绵地在水草上撞了一下,然后又被更多的水草给缠住了。
她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越来越沉重。纵使她武功再高,在这水中连最基本的呼气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别的。
手中一松,安有昙挣脱了她的手。
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她只觉得四周都是漆黑一片,那个臭书呆肯定是自顾自地逃命去了。哼,还真当他是舍己救人的老好人呢,结果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心中一片混乱,脑海里居然反复出现书呆子和她一起掉入这个鬼地方的点点滴滴,想起他挨打的样子,抓鱼的样子,帮自己挑鱼刺的样子。
真是不甘心啊,她居然会被这个看似呆头呆脑的人狠狠算计了一回,说不定这一次还把小命都赔在这里了。
想着想着,她放弃了挣扎,她真的累了,就此长眠在这无人所知的潭底,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自从她手上沾满鲜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已,实在是太快了,她还没有真正享受过自由的滋味呢。
突然,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嘴唇,撬开了她的牙关,直到她终于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之后,才意识到是安有昙吻住她为她渡了一口气。
睁开眼睛,看到黯黑的水中,他好像朝自己笑了一笑,那一口白牙特别明显。
他随后又往她手中塞了一片锋利的石片,示意她弯下腰将草割掉,然后又游了上去。
这样反复好多次,朱芙蓉才从水草的纠缠中脱身而出。
两个人往那个透着光的洞游了过去,谁知那光芒始终微弱如萤火,等到他们终于来到光芒之下,一鼓作气向上游去之后,才发现这山中有潭,潭中有河,河中有洞,洞中别有天地。
这又是哪里?
朱芙蓉坐在岸边,他们刚刚才从水中爬出来,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正趴在地上,一副劳累欲死的模样。
真是没用的男人!不过,自己倒是被这个没用的男人救了一命,而且还是用那种方式救的命!只要一想到这点,她的嘴唇与脸颊就不由自主地发热起来,而且越来越热,简直就是羞愤不已。
这个书呆子非死不可,哪怕她以后得为他在宫中立牌位奉香果也要杀了他!
谁叫他……不是,谁叫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样子都让他看到了呢。
「这是哪里啊?怎么有珠子在发光呢?」安有昙累极了,他半躺在岩石之上,一身湿衣勾勒出他几乎完美的修长身材,只是一张脸萎靡不振,半睁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问。
「这是夜明珠在发光,这里的山壁上嵌有这么多的夜明珠,想必我们是误打误撞,闯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朱芙蓉环顾四周,「对了,刚刚要谢谢你救我一命。」
「不、不用谢,如果不是容姑娘,说不定我跳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呢,何况……」他坐起身来低下头,一脸羞愧难当的样子。
装什么装!明明被吻的人是她,而他居然露出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就讨厌。
「何况我还见到了这种洞中奇景,虽死无憾了。」
的确,你吻过了堂堂大明公主,可以虽死无憾了,朱芙蓉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她不能心软,只要能够出去,就一定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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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洞幽深曲折,这两个人暂时也无力去一探究竟,只是捡了洞内的枯枝残叶,生起一堆火。
一日之内落水两次,朱芙蓉从没如此狼狈过,她闻闻身上的衣服,都有着一股淡淡的水草腥味了。
唉,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干再说。
而安有昙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趴在岩壁上看来看去,嘴里的啧啧之声没有停过。
「书呆子,喜欢就弄两颗下来,给我们照路用。」她在皇宫长大,虽然一次见到这么多夜明珠的确稀奇,但她什么样的稀世珍宝没见过,哪会像他这样大惊小怪。
「这个……君子,不能擅取他人……」
「叫你去你就去,无主之物取之无愧,你还在磨蹭什么?」假惺惺,伪道学,如果那么拘泥于孔孟之道,那他刚刚干么还亲她。口是心非,其心可诛!
「我这就去。」他的行动力是一流的,就和抓鱼一样,立刻跳起来跑过去了。
朱芙蓉懒懒地靠在岩壁边,看着他在岩壁前上窜下跳,斯文模样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这样的书呆子,珍奇明珠当前也是这种猴急不堪样。
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是鄙视还是其他,也许是对这个人有一点隐隐的失望吧。
「不是说两颗就够了吗?你还想挖珠子做财主不成。」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只手在衣襟中不知在摸什么。
「我若不叫你,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一墙壁的珠子全都挖走啊?」
他低下头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纱小布袋,袋口拴着细绳,荧荧的光从白纱之中透了出来,就像一颗小星星从天上落了下来。
「我只是想多挖几颗给妳做个灯笼。」他怯怯地道,眼神闪躲。
微弱的光芒淡淡地从白纱灯笼中散了出来,朱芙蓉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他居然用这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做了一个最简陋的灯笼。
应该鄙视他的暴殄天物,还是谢谢他的灵活变通?她到底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人呢?她心中顿感一片迷惑。
「谢谢。」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伸手接过夜明珠做成的灯笼。
夜明珠做成的灯笼轻巧明亮,衬得她的手腕白皙胜雪。
安有昙站在她身边,光洁的额头之下是深深的阴影,只有双目之间落了几点灯光,也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这个灯笼。
阴森的山腹之中,光芒在她手中闪烁无定,各式各样的奇石怪岩在灯光之中忽隐忽现,就像活物一样,随着光芒的灵动,光与影不停地变化着。
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山洞之中回响。
「安有昙,你猜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朱芙蓉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在自己前面走着,忍不住问道。
他并没有回头,在她看来,眼前只是一个被明珠微光勾勒出的淡薄身影。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四周事物总是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意味,而他现在就像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暗暗咬紧了牙根,甚至连手腕上的情牵一线都在微微跳动着,准备随时放出去杀人。
「这里啊……」由于是山洞的关系,他的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觉得特别缥缈,「可能是什么人的藏宝洞,或是贵族王侯的墓穴,也许是什么寺庙的藏经洞,最有可能的是……」
他讲到这里便卖关子地停住了。
「是什么?」她的兴致刚刚起来,只好追问下去。
「是某个武林败类关押之处,所以等我们找到他,说不定还能学成盖世神功喔。」
「安有昙!」她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啊。」他叫了一声,突然停住脚步。
不会吧,这么不禁吓。朱芙蓉立刻稳住脚步,免得自己撞到他身上去。「又怎么了?」她没好气地问。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也许连一瞬间也谈不上,前面的那个男人居然如同发狂一样,转过身迅疾朝她扑来。
她还没想到这种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就已经被安有昙牢牢地按在地上。
他的怀抱出人意料地紧,几乎快要令她窒息。朱芙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凭着本能像个没有武功的小姑娘一样在他身下喘气。
「放开我。」
「不行,我……我……」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空气中便传出了一阵巨响,接着是无数翎箭在他们头上飞射而过的破空声。
她当下就明白了,这个书呆子这一次之所以反应这么快,一定是知道自己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只是,现在他如此坚定地抱着自己,确实让她有种躲在他身后就不怕任何事物的感觉。
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种种出格之事,可他每做一次,自己对他就心软几分。
这到底算什么?是孽还是缘?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纠缠不清的孽缘了?
巨响过后,一片寂静,这寂静之中又透着些许恐怖气氛。
「臭书呆,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朱芙蓉没好气地说。他的体格虽然看起来有点单薄,但却是想象不到的沉重,让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可是……」安有昙依然将她压着不肯移动。
「可是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他磨到了极限。
「据说机关都是层出不穷,接连不断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的双眼在一瞬间睁大了。她发誓,她绝对听到了什么不想听到的声音,一种轰轰隆隆、像是催命鬼在走路似的声音。
「书呆子。」
「嗯?」
「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起来逃跑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的。」她看着他挑眉说道。
「是吗?」他眨了眨眼睛。
就在此时,那个原本低沉悠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是马上就要来到他们身边一样。
两个人都明白了现在的处境,他们对看一眼。
她一脚将安有昙从身上踢开,她才刚站起来,就看到她最不愿看到,偏偏又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一幕。
在黑暗通道的另一头,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东西正朝他们迅速滚过来。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朱芙蓉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他拉住了,而且他还在黑暗中发着抖。
真是个没有用的男人!她又想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可是一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那只脚就始终无法伸出去。
她轻咬下唇,心思几经流转之间,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抓住他的手。
「书呆子,我们跑吧。」她大声说道。
书呆子,我们跑吧……她的话在空洞的山腹之间,随着隆隆的声音回荡着,从近处飘出去,又从远处荡过来,一层一层的,像海涛一样连绵不绝地响着,直到渐渐消失。
他们交握的手心变得微热且湿润,手腕之间相互摩擦,感觉到彼此皮肤下的血脉跳动。
奔跑中,朱芙蓉束发的发带掉了,一头青丝在空中飞舞,打在后面的安有昙脸上。
渐渐地,那个巨大的声音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层层奇石,微弱的光几近曲折,投射在这个地方越发的幽暗,越发的让人茫然。
又跑了一阵子,朱芙蓉终于感觉脚下那令她战栗的震动消失了,她才停下来,靠在山壁上喘着气。为了不扔下安有昙,她连轻功都没有用,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蛮力猛跑。
上一次这样奔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父皇尚未起兵,他们还住在北平的时候,某日二哥捉了一只小虫子在后面追她,吓得她在府里拔足狂奔。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当时的她和哥哥姊姊们,只是北平城里的一群普通孩子。
不知不觉,她的唇微微向上扬起。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转过头去,看见安有昙正在一边咳嗽,一边用眼睛偷看她。
她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紧,因为普通人这样激烈奔跑心脏肯定会负担不了,何况他自从落水后就一直咳个不停。「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紧紧牵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不松开呢?」她说着,一把甩开他。
安有昙止住了咳声,抚着胸,静静地靠在另一边的石壁上,深沉的阴影让他好似一段剪影。「妳为什么会把手伸过来呢?」
他低下头,头发也一样散乱了,脸孔被遮得一点儿也看不见。「我以为妳在那个时候会抛下我不管的。」
她原本的确不想管他。但是──
但是什么呢?又是那种莫名的烦躁,让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我──」
「妳一直抓着我,沿途都没有放手。」他的声音变成一层层回音,在她身边围绕着,「妳知道吗,妳那个时候一刻都没有松手。」
是啊,她为什么不松手呢?
「在某些地方,牵手就代表互许一辈子的承诺。」他的声音依然飘散着,「妳牵起了别人的手,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却可能会变成永远。」
他在说什么啊?朱芙蓉猛然看向他,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挺拔的身形伫立在那而已。
「安有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缥缈却带着一些金属般的冰冷感,「我在说,妳肯定会后悔自己做了这么一次好人,因为,就在妳牵起我手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放开了。」
他顿了顿,声音彷佛变得清晰,一字一句幻化成一片片雪花,随着那岩洞里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一点一点地钻进她的耳朵,融成沁凉一片。
「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再放开妳的手。」
朱芙蓉倒抽一口冷气,她看到他抬起头,仍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普普通通的神情,只是一双浅色的眸子亮得吓人,定定地看着她。
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再放开妳的手……
一字一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像是在黑暗中化成了巨石,朝她压顶而来。
她只觉得眼前模糊,头脑昏沉,一切都将要消失似的。恍惚之中,她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如同结成的冰珠落在玉盘上,那么清晰动听,却又那么惊心动魄。
他说道:「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朱芙蓉,我早说过妳斗不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