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千,填单子。」她头也不抬的说道。
她非常厌恶这位客人。
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换宠物了,之前还带过博美、米格鲁和拉不拉多到医院里来,每几个月就换一次,问她狗上哪去,她便说送人了,但多半是喜新厌旧的弃养,被人送来医院后,由狗身上的晶片查到她的名字,送还给她,她竟很困扰地带上门说要安乐死。
像这样的客人,她绝不手软,从她身上挖下来的钱,通通都是要拿去捐给协会处理她们这种人制造出来的问题。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是那么喜欢看见她跟狄致奔熟络的模样。
「咦?你们不是一天三百吗?」Debby指着墙壁上的价目表问:「为什么我的特别贵?」
「这要看是谁负责照顾。」她连正眼也懒得瞧她,只是转头问着同样一脸问号的拉不拉多。「狄致奔,你平常时薪多少?」
「很难讲,」他来这里根本没领薪水,所以她指的应该是在达飞集团的薪水吧。「大概几万吧。」他想了一下,以红利、年薪和股票的总和除以自己实际出现在公司的时数。
「时薪以万为单位的人帮你遛狗、洗狗,人事费用自然比较贵。」裴悦棠淡漠却理所当然的口气十分具说服力。
「狄副总要亲自照顾啊?那真是大光荣了!」Debby一听果然非常满立息,不过也很聪明的要人保证。「不过我怎么能确定是他包办的?」
「狄致奔,她要怎么确定是你负责?」她把问题丢给他。
「我没有要负责啊?我不要。」他这时已经退到柜台墙边发抖了。
可惜他的拒绝并不被采纳,裴悦棠自有一套解读。「他说你可以每天打电话到这里,直接跟他要求报告。」
「我哪有?」冤枉啊!狄致奔瞠大眼睛,不敢置信他的女神竟然睁眼说瞎话。
「那太好了!我一定要去跟我那票姊妹淘讲,居然可以让达飞集团的狄副总帮我照顾小爱,她们一定羡慕死了!」Debby高兴地一手填单子,一手开始拨打手机。
「我……」怎么会这样?他一脸无辜地看着陷害他的美女。
「反正你都克服了,没问题吧?」她提起昨晚他安慰自己的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没问题!」一听心上人这么说,他哪还能有什么犹豫。
就算前面是自己挖的大坑,他也毫不迟疑地往里面跳。
反正,只是一只小狗嘛……
*
「陈妈妈那边我已经和她讨论过了,民事求偿的金额提高到十亿。」话筒彼端,狗场的义务顾问律师温焕光说道。
「十亿?!」刚下班回家接到电话的裴悦棠非常惊讶,这种天价求偿是不可能得到法官认同的。
「是狄致奔给的意见,」温焕光轻啐一声,「那家伙居然说服了陈妈妈,看来他果真是个恶势力啊。」
「他怎么说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狗场绝对需要经费重建,求偿金额应该要更实际才对,怎么可以当作儿戏?!
「他说十亿是要做给媒体看的,他会请专人『运作』媒体,把事情闹大,主要是想提醒社会,希望大家可以记得生命的价值。」
这么天真的想法也只有那家伙才想得出来,通常这种事在事过境迁后,真的会记得的人有多少?身为这场一定会输官司的诉讼律师,温焕光更是哭笑不得。
「你不用担心,他虽然看起来是个笨蛋,但朋友不少,脑筋也不坏,全盘计画都定好了,需要什么立委或议员关切的地方他也通通靠关系处理妥当,过两天你就会在电视上看到立委质询农委会官员的画面,而狗场方面,会以达飞集团的名义捐款盖新的狗舍,至于那个欠教训的地主,他也不准备让他好过。」
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到处欠人情的作法,实在需要很大的牺牲。不过,他这次倒是服了那个傻瓜肯做到这个地步。
「媒体、立委真的愿立息配合吗?」她已经看了太多案例,并不抱持什么希望。
媒体会为了利益团体的广告订单而冷淡处理流浪狗的新闻,立委也可能会因为厂商的政治献金而临时变节。
「配合与否我不能保证,不过他们那群人做事向来很嚣张,」也就是喜欢搞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的笨蛋心理。「你可以期待看看。」
裴悦棠沉默的不发一语。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特别把狄致奔推给你吗?」温焕光突然开口。「并不是真的要你还我什么人情,只是希望你能认识这种笨蛋。」
由于接下来要称赞自己的死对头,他勉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才尽力不吐出来。
「我跟他向来不对盘,不过他有个特质让我很欣赏,就是当他觉得自己在做对的、真心想做的事情时,便会很高兴的去做,就算被人当成笨蛋也没关系
,完全改变不了现状也不要紧。」他停顿了几秒,才说出一直很想说的一句话,「悦棠,你应该要很高兴自己是个兽医。」
*
挂上电话后,她失眠了一夜,无法抛开温律师对她说的话,也无力抹去一直窜入脑海里的那张狗脸。
记得狄致奔也曾经说过和温律师相似的话,当时他真的给了她平静的力量,但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心结,实在很难一下子解开。
从她想当兽医开始,便一直期待可以拯救所有动物的痛苦,可以不再像幼时那样无助地看着流浪狗受伤却束手无策。
可是真正执业以后,却发现现实难以掌控。所以面对人类时,她越来越灰心,面对动物时,也越来越无助。
有时候看着被人类伤害的流浪狗需要截肢,她甚至迟疑起该不该救?一辈子不能再跑跳,对狗来说是一种严重的伤害,而且,有人愿意爱这样的狗吗?
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她,她也希望可以当个无忧无虑的兽医,可是真的好难。
「裴医师?」
一个爽朗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回头就对上那张昨晚让她想了一夜的脸。
只是这张脸不若平常一般兴高采烈,而是愁眉苦脸的看着她。
「有事吗?」裴悦棠问道。
「立可又在咬羽毛了,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狄致奔的表情非常困扰。
他非常认真的在帮它复健啊,为什么一点用也没有?
「讲笑话给它听。」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讲笑话给它听?!」没料到答案会这么别出心裁,他一时之间整个傻眼。「真的假的?有人这么做?」
「有,爱因斯坦。」她认真的表情正经得让人很难质疑。
「噢。好吧。」讲笑话应该不难吧!他转头打算去试试看。
「狄致奔。」看他得到答案后便高高兴兴地准备离开,她忍不住扬声叫住他。「你知道自己提议给陈妈妈的方法可能没用吗?」
「嘎?你知道了?」知道她忙又怕她难过,所以一直没跟她提及此事的狄致奔有点惊讶。
「就算你大费周章的做完这些事,等到时间一过,事情又会被遗忘,名种狗热潮还是会有,虐待动物事件也不会结束,流浪动物的问题更不可能解决。这些你都知道吗?」
「知道啊。」向来安静的女神居然会讲这么多话,害他不禁愣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因为我不喜欢原本那样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如果牺牲是必然的,那应该得到的回报就要够值得。就算只是上了几天新闻,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得到响,促使人们做出改变。」
「不可能的。」为什么他不仅自己在做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他认真的说:「连北京的蝴蝶振翅都可以影响北美的天气,没道理这个就不行。」
「人是健忘的,过几天就不会有人记得了。」对于他任性的理直气壮,裴悦棠突然感到气虚。
「就算最后大部分的人都忘记,但总会有人记得的。而且如果能影响小孩子的话,说不定他们长大后会变成跟你一样的好兽医,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不是很好吗?
看着他坦率无畏的勇往直前,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却突然明白温律师说希望她认识狄致奔的原因了。
因为他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光明力量。
他做他能做、想做的,而且他相信,就算得不到百分之百的好结果,也不会变成百分之百的坏事,因为总会有好事发生。
她好想要相信……他所相信的世界。
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裴悦棠突然很高兴这个男人曾经说过喜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