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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上宰相 第六章

  一国宰相的婚姻大事在城里沸沸扬扬传开,原本合该是喜事,然而大伙都是讨论讨论著,最后不忘补上一句困惑。

  “穆宰相的身体……还能撑满一年吗?”

  并非想恶意诅咒别人家的好事,只是穆家独子几次近乎断气的消息,想来那名新媳妇儿年纪轻轻守寡也将成为定论,让人不由得替她摇头叹气。

  “真可惜了,穆宰相是好人哪,好人不长命……”

  “人家明明是办喜事,瞧你说得像办丧事一样!说不定娶媳妇儿冲喜,他一身的病便不药而愈。再说,宰相府的新媳妇据说是名女大夫哩!”

  两名汉子说著说著便往右巷转进,交谈声音渐远渐歇,一道静伫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身影默默听罢,隐蔽在帷幔下的面容若有所思,听见喃喃低语的咬牙声自帷幔下传来——

  “这颗混蛋小蒜头,又捅出什么楼子来?”

  “哈啾!”

  身在穆府里的皇甫小蒜揉揉鼻。明明不觉得冷,为什么会打喷嚏?是有人在暗地里说她坏话吗?

  “奇怪,耳朵也痒痒的……”她嘀咕,边抱起竹篓,将草药全倒在桌上,开始仔细拣选她要用的分量。穆无疾之前喝太多杂七杂八的药性大抵都清得干干净净,她正准备换药方,得对症下药了。

  放缓拣药的速度,她到后来变成呆呆看著药材发愣。

  这帖新药方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她知道怎么做对他才最好,然而她不信任自己……

  也许让她再磨练几年,她就有足够的本领一劳永逸解决他的旧疾,让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可是她也会害怕自己的失败,一失败,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他的生命——

  “不行不行,不能胡思乱想!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让穆无疾活著。”奋力咚咚捣著药。对,这是她现阶段最大的挑战,她不能露出太多毫无自信的嘴脸,就算不用那个方法,她也有能力可以治好他的!

  皇甫小蒜将用来乱想的精力全花费在捣药配药及查药书上头,半个时辰便将一个时辰才能做完的工作做妥,她抹抹额上的汗,先大口灌下一大碗的茶水,才准备继续做搓药丸子的工作。

  最近穆无疾勤往皇城里跑,教导三岁小皇帝读书识字,带小孩很费精神,她打算做一些药丸子方便他带在身上吃。

  “皇甫大夫,外头有您的访客。”小婢特来禀报。

  “我?访客?”

  她在这城里既无朋友也无亲无戚,哪可能会有人指名找她?

  呀!莫非是近日穆无疾常出府溜达,旁人见他似乎病状稍减,特地慕名来找她这名功劳恁大的医者?有可能有可能这个最有可能!

  不过她皇甫小蒜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治的,她传承她爹的狼心狗肺,要治人得先拽个二五八万才行,嘿。

  皇甫小蒜放下手边正事,拭净手,大摇大摆让小婢领著她去瞧瞧访客。

  一方翠竹前,站著未以真面目示人的访客,但是她瞧见了帷帽掩不住的部分——一绺长长垂泄在胸前的银色长发!

  “冬桃冬桃!你先下去!我、我自己来招呼他就好!”皇甫小蒜变脸地驱

  赶小婢。

  “那要不要冬桃替你们沏壶茶来?”

  “不用不用不用,他马上就走!”连茶都不会有空喝的!

  “是。”虽然心里有疑,小婢也只能乖乖退下。

  皇甫小蒜轰然转头,杀到帷帽身影面前,可是身材相距太多,她只能努力仰头再仰头,从这角度正好可以将帷帽下的面容瞧得一清二楚。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谁准你这么对我说话的?没大没小。”一拳直直落下,正好敲中皇甫小蒜的脑门,疼得她只能捂头闪避。

  她跳开一步,指著来人,“谁又准你私自跑到穆府来找我的?!”

  “来瞧瞧你还得费多久才肯承认自己失败。”帷帽下传来沉沉笑嗓。

  “我可没失败,穆无疾的病全在我掌控里!”哼。

  “病情在你掌控里本来就是你到此的目的,有什么好骄傲的?但……治病治到成为他的媳妇儿,你也真是好大的狗胆。”

  “呃……”她马上心虚地撇开头。

  “穆无疾是个病弱鬼,不用一年便会驾鹤西归,你挑个已经半具身体躺进棺材的丈夫做什么?这么想当寡妇吗?”

  “他才不会!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一辈子的!”皇甫小蒜握拳吼著。

  “这种谎话你也信?你是从小灌药灌到脑子有问题?呀,还是你娘生你时,那毒不只毒残你的味觉,实际上最大的影响是你的智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直觉得那毒不该如此轻微,原来最残害的是智能呀!终于能解释这个女儿怎么老让他觉得无法沟通,找到主因了!

  皇甫小蒜只能气鼓双颊,鼻腔喷哼有声,几乎要瞪穿他。

  “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有种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害的!把我的舌头和弟的眼睛赔来啦!”她伸手向他索讨,但是没索讨到手心反挨了啪的重重一掌。

  “别以为你娘没来你就能对我大吼大叫。”

  “你还不是一样以为我娘没来你就对我动手动脚!”动手动脚扁她。呜,好痛,手掌都红了啦!

  “你最好想想怎么跟你娘说你挑了个病痨夫婿的事!敢让你娘掉半滴眼泪我就毒死你!”

  “我会跟娘说——我能治好他。”自信挺起小胸膛。

  “要治好他的确不是难事。”他挑挑拨开帽边帷纱,露出半边脸孔。“我才正觉得奇怪……你会不知道吗?只要剖开他的胸膛,将他心脏那处缺洞给补起来——”

  “住口!”

  “看来你是知道的。”

  “……”皇甫小蒜低头不语。

  “既然知道,你迟疑什么?动刀呀。”他凉凉挑眉。

  “就是知道我才不敢!你以为那像挑刺一样,开个小口就能解决吗?那是要将他的胸口开个大洞耶!”皇甫小蒜冲著他嚷,“弄个不好,他可能不是死在旧疾复发,而是死在我手上!”

  “忘记生个胆给你了吗?”他嗤笑,“还是你的胆真的小得跟颗蒜一样?”

  “换成是你,你敢动这个手吗?”

  “为什么不敢?我能救的,为何不救?”

  “万一……”

  “万一失败的话,就看看死掉的人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存在。若是你娘,我就跟她一块去;若是你,我就和你娘再生一个补回来,一点都不碍事。”

  “你这个臭老爹!”她掏出身上小药瓶,倒了满手黑漆漆的药丸子弹他。

  “你这颗臭蒜头!”他随便一捉就是一把,挑了几颗放进嘴里尝,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我会变成臭蒜头还不是你害的!”也不想想是谁取的破名字!

  “你不敢动刀对他开肠破肚,你就等著叫臭蒜头一辈子!”

  “有什么关系!反正穆无疾说我的名字好可爱!”

  “他是瞎了还是聋了,看不到听不见你的名字多好笑吗?”哈!

  “他就是喜欢我,连带喜欢我的名字,我今天就算叫皇甫狗脊或是皇甫蚤休还是皇甫龙胆草再不然皇甫冬虫夏草,他都不在乎!”

  “是哦是哦,那就代表不用改名了嘛。你认输了?不想改叫皇甫芸香了?”这名字,可是皇甫小蒜从识字熟读医书开始就心心念念最想改的。

  “我——”

  “小蒜比较好听,念起来很甜蜜。”穆无疾的声音介入,发表他的浅见。

  “你看吧你看吧,穆无疾喜欢我的名字!”皇甫小蒜拽得咧。

  “别忘了那名字是我费尽周章取的。”

  “费尽周章?哈,你根本就没有取,你只是随手翻书而已!别把自己说得多辛苦!”还费尽周章哩,自己说出来都不会觉得汗颜可耻吗?

  “你以为翻书不累吗?你罚跪过那本书就该知道那本书都快高过你了!”

  “把我生成矮冬瓜的也是你好不好!”

  “明明是你变种。你瞧你弟,英俊挺拔,高挑健壮。”

  “长成一棵大树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啦!”

  两人对吵得很专心,谁也没分神去注意穆无疾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好一会儿,连他刚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嘴的那句话,也淹没在两人一来一往的汪汪吠吠里。

  穆无疾甫从皇城回来,在房里找不到皇甫小蒜,问著奴婢们才一路问到了这里,没料到她与一名男人吵到不可开交,他大略听罢,已经猜出男人的身分。于情于理,他是该上前向长辈行礼致意,不过他是识相之人,此时此刻上前向未来岳丈请安的下场一定是被人吠回来,他干脆自己挑了处廊阶坐,顺便还能整理今日朝堂上众官禀呈的国家大事。

  嗯,邻国蠢蠢欲动,大军已有在边境集结之势,其余邻国见状必然也会尾随发兵,想占渔翁之利。让伏钢领兵去对抗东边邻国,西边那邻国呢?有谁能担此重任?

  宁太后虽然经过上回一吓,确实不敢造次,但她身旁的兄弟族亲可没死心,妄想拿小皇帝当人质,朝纲不先整肃整肃,光让这些家伙扯后腿,国不泰人不安,该是一举除旧布新一番了……

  再来就是其他皇子,他们并非真心诚意让最年幼的弟弟坐上龙座,先前不过碍于七皇子的威权,陪笑地任由七皇子将二十六皇子推上帝位,时间一长,野心又逐日成长,各方皆不再沉潜,暗地里他听见的阴谋可是远远超乎想像,二十六皇子年岁尚稚,无法与兄弟们抗衡,而就他观察,除七王爷之外,其余皇子并不合适成为皇者,最快最省时的方法还是将野心勃勃的皇子们一网打尽……

  “穆无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穆无疾专心思索著一件件政事时,皇甫小蒜终于发觉坐在廊阶上闭眼沉吟的他,立刻凑上小脸蛋。

  “你吵完了?”穆无疾很高兴总算被人注意到了。

  皇甫小蒜努嘴,“我才没有和他吵哩,谁有那种闲功夫呀?跟他多说一句我都嫌嘴酸——”

  “小蒜,怎能这么跟你爹说话?”穆无疾不赞同地皱眉,“快向你爹道歉。”

  “我又没——”她还想顶嘴狡辩。

  “小蒜。”他只是再唤了她的名字一遍,她便只能像个犯错孩童垂头丧气。

  “光凭你方才那句话,我无条件将小蒜头嫁你。”那人缓缓摘下帷帽,露出真实面貌。帷帽下是一张成熟而俊俏的容颜,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头异于常人的银亮发丝。那并不是因为老迈年高而使黑发褪成的色泽,因为白发不可能有那样美丽的光泽,浅亮亮地披挂肩胛,衬出光晕般的朦胧。

  这就是皇甫小蒜亲爹的真面目?

  说实话,他很吃惊。

  皇甫小蒜与他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从外貌到气质,找不出血缘羁绊,若要勉强来看,皇甫小蒜横眉竖目的倔强嗔怒样倒有一丝丝他的味道。

  “你好像来很久了?”未来丈人不像皇甫小蒜一吵起架就无视周遭动静,他从刚才就瞄见穆无疾默默出现在现场。

  “你来很久了?!”皇甫小蒜惊呼。那、那不代表他可能听见她与她爹所争执的内容?!虽然大多数句子都是无意义的吠言,但也是有一两句攸关他的病情,尤其是开膛剖腹那一句!

  穆无疾笑了笑,“还好,不算很久。在你们正好提到我的病不难治,只要剖开我的胸膛,将那处缺洞给补起来时——我才到的。”

  “那不等于全都听光光了?!”她跺脚。

  “既然知道方法,你怎么不试看看呢?小蒜。”穆无疾问她。

  “你也偷听到原因了不是吗?”

  “不用担心太多,你就尝试看看吧。”身为病患还鼓励大夫对他切切剖剖。

  “拿你的生命来尝试?”皇甫小蒜用力撇开小脸。“我承认,我很孬,胆小如蒜,我不敢!”

  “如果成功的话,说不定我真的能和你白头到老。”

  “如果失败的话,你连一刻钟都熬不过!”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意见分歧。

  “我认识的皇甫小蒜可不是如此毫无自信……那个指著我鼻子,像个山大王命令我要对她唯命是从的皇甫小蒜不是还站在我面前吗?”

  “今天要是生病的人是我老爹,我就有自信把他剖开来再缝回去而面不改色啦!”皇甫小蒜还在撂狠话,眼泪老早就背叛她地流了满脸。

  “小蒜头,你讲这种话不怕被雷给劈成焦蒜吗?”真是女大不中留,狼心狗肺和他如出一辙,不愧是他的女儿,血液里有他们皇甫家的劣根性。

  穆无疾给他一记很歉然的眼神,仿彿在替自个儿未过门的娘子致歉。

  他耸肩,反正他向来习惯女儿的不孝。再说,他自己也不是多优秀的爹亲,半点也不在意皇甫小蒜的口不择言——况且他方才也说过和皇甫小蒜类似的冷血句子,父女俩半斤八两啦。

  “早点把我治好,我就不用提心吊胆在赌日子,每一天睡下都得担心明早能不能醒来。”等待死亡的日子并不好受,每日对他而言都如同是最后一日,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是否像十九岁那年,前一刻还在与人谈著军情,下一瞬间便吸呼停窒……

  穆无疾的眼神虽很能安抚她,但是她还是摇头。

  “我不敢……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的手会发抖……”就像现在,她紧紧捉住他的衣袖,即使抡握成拳,它还是在颤抖。“对了!我爹,我爹可以!他比我要厉害多了,他——”

  唰扇声打断皇甫小蒜的声音。

  “我不要。自己的病人自己救,当初可是你拍胸脯朝我吠豪话的,现在你想拉下脸来求我吗?求我也没用哦。”晃扇招来清风。爱妻不在身边,可以尽情的蛇蝎心肠、可以放肆的冷漠无情、可以毋需顾忌的要狠要阴,好痛快!

  “谁、谁要求你了?哼!”本来还想央求老爹替穆无疾动刀的,被老爹一激,她又赌气了。

  “对呀,怎么可以求我呢,一求我的话,你就得改名叫皇甫大蒜。”哈哈哈哈,这是当初的赌约。她赢,改成她中意的皇甫芸香,他赢,就更狠地叫她皇甫大蒜——

  而向他求饶也算是输哦。

  “不用你插手!你走啦!”她飙泪吠亲爹。

  “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走。回去时顺便买几块芝麻大饼孝敬孝敬爱妻。”他重新将帷帽戴妥。“穆无疾,要娶我女儿,就等你被开膛剖肚后还没死成再说。无论如何我这个当爹的,没办法将女儿嫁给一个死人,你明白吧。”

  “晚辈明白。”

  “小蒜头,我跟你娘最近就住在对街客栈里,你娘想看十日后进城表演的戏班子杂耍,没事也别忘了来请请安。”

  “我挑你不在的时候去!”就算请安也只向娘亲请,哼。

  穆无疾按按她的肩,不让她再以下犯上。“伯父何不在府里住下?”

  “住外头自在多了。”他挥挥手,要穆无疾别送了,迳自遁著原路慢条斯理逛出去。

  “你爹看起来相当与众不同。”

  “怪得与众不同!”她哼声。

  “笨小蒜,你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跟他硬碰硬杠上是占不到便宜的。”

  “你又知道了?”

  “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你撒撒娇他一定惨输。”

  “我才不信!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口气吗?有哪个爹会对女儿这么坏的?他根本就没心没肝!”从小被老爹欺陵到大,斑斑心酸血泪史,没说他都不知道,还替臭老爹说话,呜。

  “你下回试试照我的话去做,我不会害你的。”

  她狐疑盯著他,忍不住怀疑,眼神就像在说:老爹是我的,我都和他相处二十多年了,会比你这个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还不了解他吗?

  他抡起袖,替她擦眼泪,她才记起自己还在哭哩,抽抽鼻,想忍住眼泪,却又滴滴答答掉下来。“穆无疾……”

  “嗯?”

  “我真的没办法用那种方式帮你治病,我做不到……”

  “你有替别人动过刀吗?”

  “有呀。虽然不多,但是真的有。我帮人把烂掉的肠子切掉,也帮人将不小心吞下肚的铁块拿出来。”

  “那不就得了。”

  “不一样呀!躺在那里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那得吃下大量的麻沸散,一刀下去,血会喷开,你不知道切的洞要多大吗?我还得把你的胸膛左边拨开右边拨开露出你的心脏——”

  “如果你不描述得那么详细,我会很感激你。”这种话说出来像在恫喝病患。

  “麻沸散用个不好,你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失血过多你也可能会死掉——我做不到!我会害怕……”害怕他会变成她亲手害死的一样!

  他捏捏她的小手,止住她的发颤。“好好,没关系,你不想做就不要做,像现在这样也不差嘛。”

  “嗯。若是用药的话,我有自信能压制你的病情!”

  “我知道,我也对你有信心。”

  穆无疾笑著揉揉她的发,她偎靠过来,挨在他胸前——

  所以没有发觉穆无疾的笑容里是无比深沉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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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

  “嘘。”

  穆无疾长指轻抵在自己唇前,要小婢咬住惊呼,不准惊动正在一旁磨药的皇甫小蒜,不过仍是嫌晚了些,皇甫小蒜抬头转身看过来,看见穆无疾正在吹凉汤药。

  “怎么了?”

  “没有,药有些烫。”穆无疾堆满笑,搅动整碗的汤药。

  “吹一吹就凉了,快喝。”她又低头做她的工作。

  而她转身回去的同一时间,穆无疾将汤药倒进手边的洗墨盆里。小婢瞪大双眼,不明白少爷将救命汤药倒尽是何用意。

  过了一会,穆无疾将碗递回小婢手上的托盘里,起身来到皇甫小蒜身后,故意道:“药好苦,有梅片吗?”

  “有。喏。”她掏了两三片给他。

  他让她喂完,挨在她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篓子里的草药,她也有问必答。

  小婢望著空碗,一脸无措。

  这是怎么回事?不喝药……好吗?

  她有几回都想向皇甫大夫告密,可是都在开口之前被少爷以眼神制止……

  其实穆无疾不只一回将药倒掉,只要皇甫小蒜稍稍挪开视线,他就有办法处理掉药汁,连皇甫小蒜搓制的药丸子也是同样下场,前一刻才送到他嘴里,下一刻他也会暗暗吐掉它。除了偶尔几回皇甫小蒜盯得紧,他才会一滴不剩喝光,摆明人前装乖人后使坏。

  今天早晨,小婢又端出空碗,里头的药汤想当然仍是被倒掉了,她虽然不太明了,但也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可是少爷曾告诫过她,不许她多言,乖乖闭嘴在一旁看就够了……她到底是该听少爷的话将一切当作没看到,还是该找机会跟夫人或是皇甫大夫禀报这件事?

  少爷怎会拿生命开玩笑呢?最想活下去的人就是他呀,他却在做著可能会让他丧命的事情——

  小婢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苦皱起脸却只能叹口气,将空碗送进厨房去清洗干净。

  虽然小婢没将穆无疾的行径向皇甫小蒜全盘托出,但皇甫小蒜天天照三餐与他相处,一有空就按按他的腕脉,听听他的吐纳,观察他的脸色,不可能没察觉怪异的地方——

  “奇怪,我的药怎么会没效呢?”皇甫小蒜挪开按扣在他腕间的手指。穆无疾的病情非但没改善,反而更糟,之前还犯了几次胸痹,一回比一回还严重,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你到床上去躺著,我替你诊查看看。”

  穆无疾顺从听话,皇甫小蒜将长发拨到另一端,凑著耳朵去听他的心跳。

  “你真的都有喝药吗?”她才刚问完,又自己推翻这个问题,“我几乎都有看见你喝药,药丸子还是我亲手塞进你嘴里的,不可能,问题不可能是出在这里……那是我的药方子不对吗?”

  她从他身上爬起,困惑写满了花般的脸蛋,她嘴里念念有词,像想到什么,小跑步冲到书柜前,搬下好几本厚重的医书,立刻坐到书桌前开始翻翻查查。

  穆无疾凝视她良久,强压下心里那股欺骗她的歉疚,尤其她如此担忧著他——

  从小他就在生生死死间徘徊,时间对他来说比任何人都要珍贵,他没有太多功夫去迂回过日子,所以他养成了事事都采用迅速方法解决的个性,他不想浪费精神在处理同一件事上,在不长的生命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现在,他也选择了最快的方式让她动手处置他的病情,即使他心里明白,得知真相的她会多生他的气。

  他命令自己别因为一时的歉疚而退缩,他相信皇甫小蒜的本领,也愿意将生命交付在她手上,他的决定决计不会让自己后海。

  这步棋,绝处逢生。

  穆无疾取来绛纱朝服替自己著衣,她瞟见他正在梳发束冠,本来就微蹙的双眉挤成一团死结。“你还要去皇城?”

  “嗯,答应小皇上今天要说故事给他听。”从故事中学习道理对孩子来说是最容易吸收的了。

  “可是你的身体……”

  “不凝事。”

  脸色这么差还说不碍事?几乎整张脸都白苍苍看不到血色了!

  “今天不去不行吗?你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昏倒。”她放下书,走近他,想拿走他挂在手臂上的外褂。

  他轻拍她柔荑安抚的同时也制止她,“放心吧,我会早点回来。”

  皇甫小蒜虽然很不赞同,不过穆无疾已经摆出非去不可的姿态,她掏出一瓶药罐子塞进他手里,仍是忧心忡忡交代,“只要有一点点不舒服就吃一颗,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吃,头晕也好,呼吸困难也好,胸痛也好,一定要吃。”

  “好,我知道。”等一下出府就将这瓶小药丸倒干净。

  虽然得到他的保证,皇甫小蒜依旧无法安心。她也不懂今天的自己怎么如此杞人忧天,一股不祥在心头挥之不去,她的心绪就像下午骤变的天空,开始乌云满布,阴霾笼罩。

  眼见穆无疾跨出脚步,迈离屋子,身影穿过长廊,在她面前逐渐走远,她突然撩起裙摆追了出去。

  “穆无疾,等我等我,我要和你一块去——”

  皇甫小蒜还是不放心,决定黏在他身边,随时随地能看顾他。

  就在她快追上他时,发觉穆无疾的情况不对——他在听见她喊他时,没有回头笑著等待她,更没有将手伸向她,等待她牵住他……

  高瘦顽长的身影在她面前瞬间坍方倾倒。

  指节上那一圈翠绿色的玉,随著身子重击在地面时,发出苟延残喘的碎裂声,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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