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过会儿就不会再打雷了。”他只能如此安慰。
打雷?丽莎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正要开口,却看他又拿起手电筒。
“你做什么?!”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质问让谭子擎顿住动作。
“停电不晓得会持续多久,我没有多余的电池,先关掉手电筒节省能源,说不定待会儿还得用上。”
“不准!不准关!”光说不够,她干脆直接把亮光的来源抢过来。
谭子擎呆了片刻,终于想通,并有些难以置信,原来——
“你……怕黑?”
“谁说的!我只是不喜欢黑暗而已。”丽莎死性不改地反驳,但恐惧大大地削弱了气势,甚至多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小女人风姿。
看她攀着浮木似的紧抓着手电筒,两片唇办明明在发颤却倔强地抿着,谭子擎觉得胸口抽了下,忽然很想把她搂入怀中,尽一切力量消除她的不安和惊慌。但是他压下那股莫名的冲动,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不说话,因为他并不擅长安抚人,尤其是这位小姐……他暗自苦笑,总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惹恼她。
“喂,你说话啊,干么像个石头一样闷不吭声?”
瞧,他连不说话都会令她不高兴。
“我不叫‘喂’。”
耶,这么有个性啊?丽莎斜了他一眼,回嘴道:“我也不叫‘林小姐’。”
谭子擎暗叹了口气,自动认输,要斗嘴他绝不是她的对手,只好改换比较有意义的话题。
“你从小就……不喜欢黑吗?”
心蓦地摆荡了下,她转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他的问话中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线条冷峻的轮廓似乎也软化不少。
顿时,一阵心安以及其它某些她辨认不出的奇妙情绪同时涌上,胸口原有的焦虑和惊惶像是消退了许多,不再压得她几乎窒息。
“才不是……”她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盯着手中的光源缓缓道:“从两年前才开始的……”
“两年前出了什么事?”
“两年前纽约发生过一次大停电,你有没有听过?”
他回忆了一下,点头。“我有看到新闻报导,好像整个城市都瘫痪了。”
“断电的时候我正在电梯里,就卡在大楼的第七层和第八层之间,电梯内除了我没有别人……”恐怖的记忆使她颤了下,谭子擎注意到了,冲动地几乎想伸手碰她,但还是忍住。
“四周完全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等了又等,然后开始猛敲电梯门,可是叫到嗓子都哑了还是没人听见。到后来,我都分不清楚自己的眼睛到底是睁着的还是闭上的,甚至还想说不定我已经死了下地狱了……经过那次之后,我就发现我没办法忍受黑暗。”所以她连睡觉都是开着灯的。
像小孩子一样怕黑是她生平最大的耻辱,连她的父母和好友凯尔都不知道这个弱点,可是她偏偏告诉了身旁的男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好像嘴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就自动冒出来,停都停不住。
“你在电梯里困了多久?”
“大概四个半钟头吧。”
谭子擎凝视着她的侧影,试着想象当时的情景,却发现胸腔也跟着紧缩、跟着难受,甚至异想天开地希望自己当时能在场,这样,她就不会是独自一人,或许也就不会害怕处在黑暗中……
“换你了。”丽莎突然冒出一句。
“换我什么?”他迷糊了。
“我把我的一个秘密告诉你了,你当然也得回报一个秘密。”
他几乎失笑,也只有这位大小姐才能蛮横得如此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我没什么秘密可以说给你听。”很遗憾,他只是个平凡过日子的国小美术老师,没有什么算得上秘密的事可以回报。
“是吗?”她质疑地挑眉。“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画室是禁地,小燕说自从你从法国回到好米村,还是时时作画,但是没人看过你的作品。”
谭子擎一震。没想到她会留意到这些琐事,他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那不算是秘密。”他终于说道。那只是他个人的一个失败、一份遗憾、一种无法填满的空虚。
“小燕觉得都是因为她,所以你今天没变成一个国际知名的画家。”丽莎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不懂画,不过我知道许多画家就算隐居在乡野林间,要有所成就也不是不可能,显然一个十几岁的敏感小女生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她真的这么想?”他讶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带给妹妹这种印象,看来他该跟小燕好好地沟通一下了。
“骗你干么?”
谭子擎深吸了口气,几番挣扎之后才吐露道:“小燕是我的亲妹妹,回来照顾她是一定的,不过她不是我放弃进攻画坛的主因,其实……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有天分。在法国的时候,一个大师级的教授就告诉我了,他认为我充其量只能当个画匠,因为我天分不足、技巧不足。”
当年他拿过台湾大大小小不少的奖项,意气风发地赴法发展,深信自己能闯出一片天,但他敬若神明的画家的一席话,让他从云端跌落地面,也让他认清了现实。
“就那么一个人的评论你也看得那么认真!”丽莎哼了一声,不过她多少能体会他的心理。她接触过不少创作者,过度的执迷、傲气和敏感是其中许多人的通病,一个打击,便可能使他们就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不过你并没有放弃画画,不是吗?”
“我想过放弃,但是没办法,热情所在,由不得我,几乎像身不由己,就是无法——”他突兀地打住,忽然发现这种感觉很类似他对她的心境,情难自己。
黑亮的眸子直直地注视她,即使光线昏暗,丽莎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皮肤顿时热烫了起来,胸中小鹿乱撞……
见鬼了!出社会那么久了,怎么人家一个眼神,就让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纯情少女一样手忙脚乱?!
“要我的话,我绝对会证明那位大师的见解错了。”她连忙说,努力压抑胸口的反应。真可耻!
他一怔,然后真心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好看,丽莎很不争气地又神魂颠倒。
“我想也是。”他不无欣羡地说。她或许娇蛮任性又难讨好,却独独不缺乏那股不服输的冲劲。
手电筒的灯光这时闪烁了下,接着以极为迅速的速度减弱,然后漆黑一片。
妈妈咪呀——
“谭子擎!”她大叫,一手神经质地狂甩手电筒。“手电筒没电——”
话尾消失,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的另一手被只热热的大掌抓住,源源不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及时压住了她的惊慌。
谭子擎自己也错愕万分。一听到她恐惧的喊叫,他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唯一的念头只是要让她安心。现在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想抽手,可是手掌仿佛自有主张,一碰到那因害怕而发冷、发汗的冰凉皮肤反而收得更紧,根本由不得他。
“不要慌,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谁……谁说我慌了……”丽莎嘴硬,但声音很小,手更是牢牢地回握住他。他的掌心粗粗的,皮肤有点硬,可是很温暖、很坚定,给人一种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感觉……
她一向很独立自主,从不依靠别人,也从不认为自己会需要依靠任何人,然而此时,在她最害怕的时刻,她发现,有个人分担她所惧怕的黑暗,有个人在一旁作伴,有个人让她依靠,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掌心相连,谭子擎发现自己很难忽视这个事实,他强迫自己忘掉掌中的纤软柔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别的事上——
“不介意我抽烟吧?”干脆来残害自己的肺部好了。
“请便。”丽莎的呼吸逐渐平稳,声音也显得镇定许多。
空出的一手从上衣口袋摸索出香烟和打火机,微小的火焰亮了又灭,谭子擎点燃烟,吸了一口。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来自火红的烟头。
“还有没有?我也要。”
他愣了下,随即猜想她是属于会抽烟但不抽的那种人,至少他没看过她抽烟,也没在她身上闻过烟味。
“没了,正好最后一根。”他坦白道。
“噢……那我抽几口就好了。”
“你是说……”指间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他这回真的傻眼了。她要抽他抽过的烟?!
“你有传染病吗?我没有,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我不是。”没来由的一阵微恼,他想也没想地脱口问:“你常常这样跟别人同抽一根烟吗?”
“哪有,你以为我那么爱吃人口水啊,换作是别人,就算是求我,本小姐还不屑!”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丽莎瞠大眼睛,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吞回去。她其实是有点小洁癖的,只是见他抽烟,她忽然也想抽,完全没顾虑其它。噢,让她死了吧,她是不是听起来像是很想吃他的口水?
“不给抽就算了,小气鬼!”
出乎意料地,红亮的烟头移近她。“小心别烫着了。”
“知道啦。”她接下烟,原本没多想,却因他的反应而迟疑了一下,心中有股奇特的激荡,但还是吸了一口,把烟还给他。
雷声渐去,听着外头的风雨声,她又问:“村里大部分是农民,经过这么一个台风,他们的农作物不是完蛋了?”
听出真诚的关切,谭子擎登时心头一暖。原来这位千金小姐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唯我独尊、只顾自己……
他吸了口烟,又递给她。“大多数的水稻田都已经收割了,一些菜园和果树的损失是难免的,不过风灾几乎年年有,村民都有些心理和实质上的准备……”
烟,不久就抽完了,但是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持续聊了很久很久,自始至终,交缠的十指未松开过。
有种奇特、暧昧的转变在两人之间发生,强烈得教人难以忽视,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却无人愿意承认。
屋里的灯再度亮起时,狂风暴雨不再,天也已然破晓。丽莎靠在谭子擎的肩头上睡着了,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卧室的床铺上。
酣睡的美丽脸庞揪住他的视线,也勾起了他的渴望,他在床边伫立了许久之后,俯身在樱唇上轻柔地印下一吻。
“这跟你我共享一根烟没有两样啊……丽莎。”
他低语,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决定转身离去。不料,走出房间前,他瞥见了角落的几只行李箱,黑眸蓦地一黯。
只是短期停留……他该记住这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