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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婵娟 第七章

  一个噩梦,一个很糟的梦,却又不是梦。如果是梦,醒来后梦中的一切都会变成不是真的,所以这不是梦,是血淋淋的现实。

  是的,血淋淋——

  林苍泽脸色苍白中泛着些绿,他紧抿双唇,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主人走进来,范啼明清朗的话声划破了他神游的思绪。

  “你有急事找我?”

  林苍泽望着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想,当年“余莲洞”若是没有失踪,或许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他的姊姊余夫人不会思念过度而病亡,寒花有母亲和弟弟慰藉,不至于走上绝路,甚至甘灵妃也不会有机会牝鸡司晨,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真个,悔之已晚!

  范啼明和何道尧分别落坐,何道尧没耐性的急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林苍泽以恐惧、几近于恐慌的声音说:“今天早上,丫头发现我的继室甘灵妃被人杀死在床上。”

  何道尧低呼:“我的老天!”同时半闭上眼睛。

  范啼明的脸色苍白僵硬,但沉着、能干的本性促使他开口:

  “不可思议!有什么理由她会被杀?你家里又有谁会这样丧心病狂?你突然来找我,可是你心里已有数?”他直觉地认为凶手不是来自外头,甘灵妃精明能干得很,她的嚣张跋扈全用在自家人身上,和外人没纠葛。

  林苍泽的声音既苍老又疲倦:“虽然你拒绝承认你就是余莲洞,但我自信老眼不花,我相信你是,你就是。所以,我必须来告诉你,因为没有人可以商量了。”他那悲哀的语调使人一时忘了他当年的恶行。“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娶错了老婆。拙荆的个性刚烈,多年主事使她习惯了人人都需对她顺从,稍不如意,便闹得全家鸡犬不宁。这次,她一心一意要为小妇招赘巫起扬为婿,小妇生性胆小,不敢反抗,倒还没什么,那巫起扬竟也不知好歹拒绝入赘,奇怪拙荆却特别中意他,软硬兼施非凑合这门亲事不可。巫起扬一怒离家,许久不见人影,昨天,却又突然跑回来。反正这种年轻人没本事在外头吃苦受罪闯出一番事业,到头来仍会夹着尾巴回来吃现成的。拙荆本来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对巫起扬的种种无礼居然既往不咎,给他好酒喝、好菜吃,还和颜悦色的重提亲事,那神情简直像在巴结他。我看在眼底,心里气不过她这般糟蹋我的女儿,竟三番五次却求那没种的小子来娶我女儿,我无意继续忍受,一个人到书记生闷气。没隔多久,就听到极大的争执吵闹声音,显然巫起扬又发牛脾气拒绝了,我跑过去一看,酒壶、杯盘、碗筷全摔在地上,巫起扬正对拙荆大吼大叫:‘你这个贱女人,人人都该巴结你、奉承你,看你脸色吃饭,可是我巫起扬偏不教你顺心如意!你再敢噜唆一句,当心我宰了你!听到没有,别再惹我,否则我会杀人!’他说完扬长而去。拙荆气得浑身颤抖,咬牙道:‘咱们走着瞧!走着瞧!’我不过去触霉头,赶开闻声跑来的冰儿和一些仆人,那晚,我便留在书房里过夜。我心里虽然很气巫起扬不念主人恩义,丝毫不留情的一再回绝婚事,却又欣赏他敢于对拙荆大吼大叫,那女人早该受点教训。那一夜,我怀抱很复杂的心情入睡。隔天一早,家仆便慌忙来报,说女主人被砍死在房里,一床的鲜血……我吓得腿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后来官府来查验,得知昨晚经过,立即把巫起扬收押了。”

  一阵沉默。

  在这沉默、领悟的时刻中,传来了脚步声,是默婵重新泡了热茶端过来。

  “多谢夫人。”林苍泽微微颔首,带着打量性质的目光看她,不得暗叹女儿冰儿没福分,范啼明是个极好的结婚对象。

  默婵送完茶,犹豫地说:“我该退下吗?”

  “不,你留下来。”范啼明很自然的脱口而出。

  默婵坐在一旁,柔声问:“我方才听老园丁说了,令夫人不幸遭人毒手,这事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范啼明把林苍泽所说的略述一遍。

  “此种暴行实在令人发指。”默婵叹息道。

  “确实不像正常人的行为——趁人睡梦中,一斧头劈下去!”范啼明的口气很平静,默婵却睁大了眼睛,心中不禁猜测,他平静的音调之下,还有一些别的意思?

  林苍泽猛然抬起头来。“你认为凶手不是巫起扬?”

  “你不是也在怀疑?否则你不会来找我。”范啼明毫不回避他的目光,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过去不曾碰到类似这种命案,一时难以推论。不过,巫起扬的嫌疑最重,官府一定不会放了他。”

  “不错。他鲁莽、无礼、性格冲动、口没遮拦,终于闯祸了,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林苍泽提高声音说。

  何道尧说道:“这要等官府判决,我们又能做什么?”

  范啼明若有所思道:“巫起扬血气方刚,行事、说话都不考虑后果,但是他神志清楚,有没有杀人他自己不知道吗?”

  “当然,”林苍泽叹道:“巫起扬矢口否认行凶。”

  何道尧啐道:“会老实承认才有鬼!”

  范啼明询问:“官差要捉走巫起扬的时候,他的反应如何?”

  林苍泽道:“当然是拚命反抗,还打伤了官差,后果就更糟了。”

  “不错,他总是这么冲动。”范啼明理智地说:“当你们赶到命案发生现场的那一刻,也就是还没报案之前,巫起扬人在哪里?”

  林苍泽想了好一会,才道:“当时太慌乱了,不曾注意他的行动,直到我叫人去报案,才猛然想起昨夜的争吵,一问之下,巫起扬人在屋里睡觉。”

  范啼明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

  “你确定?”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这不合理。巫起扬并非把杀人当成职业、冷血无情的杀手,如果甘夫人是他杀的,他怕都怕死了,如何还睡得着?以他一贯的作风来看,应该马上远走他乡才合常情。”范啼明顿了一顿,又说:“不过,也许他是有意伪装,这——太大胆了。”

  “他一向无法无天,我半点不惊奇。”林苍泽不客气的说。

  何道尧粗野地道:“那你来余园,到底想干什么?”

  范啼明也以询问的表情看他。

  林苍泽难过地说:“我想知道真相。死者是我的妻子,如果凶手是巫起扬,我希望他受到严惩,如果不是他,我不想冤死一条人命,我家里的死人够多了,你能了解吗?我必须办丧事,又是苦主,实在不方便出面。”他叹了口气。“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对不对?灵妃是那种所谓的‘悍妻’,带给我和冰儿许多磨难,但是,我仍然希望她活着,而不是被人砍死在床上,死状凄惨。”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说:“你大可以置身事外,毕竟,是林家亏欠了你。”

  何道尧心想,若是林苍泽知道她偷汉子,以及招赘巫起扬的真正目的,只怕要庆幸她死得早,死得好。很快的,他又浮起另一种想法:林苍泽不瞎不聋,当真不知老婆偷汉子?如果他知道呢,聪明的隐忍在心,等待最好的“时机”除掉她……

  林苍泽回去后,何道尧忍不住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他说:“毕竟,他的杀人动机比巫起扬强多了。”

  范啼明冷笑的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争论的余地,官府里能人极多,不会随便冤枉好人,做官的人通常不笨。”

  “自然不笨,很知道捞油水,不过你想,巫起扬的老子巫介白会有大把银子地去孝敬官老爷吗?”何道尧私心觉得,范啼明毕竟偏心林家的人,尽管过去有私怨,毕竟仍算自己人。

  “如果你有兴趣,明天可以进城打听消息。”

  “你很滑头。”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下,都笑了起来。从头到尾,只有默婵没反应,心思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

  “默婵!”范啼明轻拍了她一下。

  她叹口气,思想又转回来,看着两个男人。

  “你想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元宝。”她牛头不对马嘴的说。

  两个男人都怀疑的看着她,暗忖:女人嘛,胆小怕事,对命案没兴趣。

  “我想,”她迟疑了一下,说:“明天回去一趟,可以吗?”

  范啼明轻轻说:“可以。”

  她秀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如果我遇到了元宝,可以请她来作客几天吗?”

  范啼明皱皱眉,还是答应了。何道尧用锐利的眼光瞪了他一眼,那个“不良少女”要来,妈呀,好一个差劲的主意。

  默婵起身把茶碗收拾到茶盘上,忽然回身又问:“刚才林老爷说了一句有点奇怪的话,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她的丈夫说:“有吗?哪一句?”

  “他说家里的死人太多了。这种话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你听过余园的悲剧,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我总觉得不是那个意思。”她沉思一下。努力追随她脑中的思路,摇摇头说:“没办法,我形容不过来。有时候,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有时候只是一种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却露出困惑的表情。

  “嗳,你真好。”

  默婵姑娘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步步莲花地告退了。

  两个男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晓得你老婆脑袋瓜里装些什么东西吗?”

  “有时知道,有时——老实讲,不知道。”范啼明好玩地笑一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

  “这样也好,比较有意思。”

  “我会阻止她别去想那种血淋淋的事情。”

  “我怀疑你阻止得了,除非——”何道尧加一条但书:“把默婵大嫂和金元宝永远分隔开来,需知‘近墨者黑’的可怕。”

  “你太杞人忧天,默婵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假使我有老婆或女儿,绝对不教她和金元宝那种人在一起,太冒险了。”

  “呃,是吗?”范啼明有点意外地答道:“你倒是挺会记恨的嘛!”

  “啧,忠言逆耳,好心没好报。”

  何道尧发完牢骚,回自己房间睡下,准备半夜至林家一探。

  范啼明不愿再沾染上江湖色彩,不为别的,为了默婵,他也要活得清清白白的。

  回到他们的新房,默婵在灯上桌前绣花,那种纯女性的姿态很美。美妙而静寂,静寂而富有生命!

  他轻轻地,有些不太愿意打扰她地在一旁缓缓坐下,她毕竟不是无知无觉,优雅地对他笑笑,似乎忘了自己方才说的怪话。

  “忙完了?”

  “只怕你会很失望,我是一个‘无事忙’。”范啼明加重语气说:“你的丈夫无所事事,你会介意吗?”

  她抬起那对充满疑问的闪亮明眸。

  “或许我首先该问问我的相公,靠什么维生?”

  他以和善的目光看着娇妻,给予肯定的答覆:“别担心,我不做非法勾当。在北方,我拥有一座牧场,经营得还算兴旺,生活不虞匮乏。”他终于问了她:“默婵,我的娘子,你是否愿意同我回北方去?”他的眼睛试探地望着她、衡量她,然后,默默地等待她的答覆。

  默婵努力揣摩他话里真正的意思。

  “你是要我明天回去顺便向姊姊、姊夫辞行?”

  “不,不,没那么快。”他立刻答道:“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未解决,我只要你回答我,你会随我北返吗?”

  她松了一口气,笑得好甜好甜:“那当然,你是我的良人,我终身的依靠,就算你想抛下我,也是不成的。”

  范啼明咧嘴一笑说:“你明知那不可能。”

  她以悦耳的嗓音说:“我愿意跟随你去任何地方,只是别太快,给我一些时间心理准备,以及去说服姊姊宽心。”

  “张师涯肯接受这事实吗?”

  “姊夫?”她故意忽略他僵硬的语气,故作轻松道:“他没有理由不接受。”

  “不错。”他的眉毛嘲讽地上扬。

  她试探地问:“你似乎对姊夫有所不满?”

  他以矛攻盾:“放眼苏杭,有谁真正欣赏他?”

  她闭眼想一想,睁眼笑道:“姊夫不是个风趣的人,他个性严肃,甚至有些孤僻,喜爱独处更甚于和妻妾相片,他常说女人呱噪,教人受不了,呵呵!所以呢,要讨他欢心,只要懂得适时把嘴巴闭上就成了。可惜‘当‘当局者迷’,姊姊她们只要一有机会和丈夫在一起,无不使尽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这也是她们悲哀的地方吧!可是,不管外面的人如何批评,我深信姊夫没有做过一件卑鄙无耻的事。”

  他挖苦道:“你倒是一心一意为他辩解。”

  “相公,请你试着想一想,今天在你家里如果一位十岁的小女孩因为生产而丧失了听力,天地间突然一片静寂,什么都听不到,那种恐慌、那种无助的感觉,绝非一般人能够想像。假使,这位小女孩只是你的亲戚——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你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帮助她,走出无声世界,有勇气再开口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是姊夫帮助我重生的,他请来水月道姑日夜守护我,教我学会读唇术,每天,姊夫都会抽出一个时辰督促我练习,他是个大忙人,却不曾一天缺席。而我,那时仍是一个孩子,我讨厌无声的世界,学唇语真的非常乏味、非常辛苦,我不时闹情绪,水月道姑总是设法安抚我,她真的有耐心。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这一切,我对自己放弃了,我情愿闭上嘴巴当个哑巴,对谁都不理不睬,这时候,姊夫他……哭了,他抱着我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好像听不见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于是我也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们哭得很惨,抱在一起痛哭……我觉得,仿佛我已将一生的眼泪流尽了,从那时候起,我不曾再哭一次,也不曾再使性子、闹情绪,我真心接受我的命运,不再不甘心的自暴自弃。于是,一个新的我重生了,慢慢的,形成现在这副模样。”

  范啼明为之动容,深受感动。

  他自问:换作是他,能像张师涯这般无私奉献吗?

  默婵喝了一口茶,莞乐笑道:“有时想想他对我种种的好,而我居然没有爱上他——回报他男女之情,真是忘恩负义又不可思议。”

  范啼明满意的“嗯”了一声。

  “我敬重姊夫,爱他如兄如父,这是实话。”她半闭起眼睛说,眉头舒展开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深信姊夫不会做出卑鄙无耻的事,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冷血无情或卑鄙无耻的男人绝不会对一名孤妇付出那么多。”

  他一时无语,没法不承认默婵所说的很有道理;然则,寒花的死并不假呀!

  她有点累了,但却快乐,而且安宁。她终于为张师涯做了澄清,相信她的丈夫是明理人,不会无缘无故的伤害张师涯。

  她不多嘴,也不多问,如果她的丈夫愿意告诉她隐藏在他内心的秘密,他自然会开口,她扮不来咄咄逼人的角色。

  “你想睡了吗?我有点倦了。”

  “今晚早点睡,明早我陪你回娘家。”

  她嫣然一笑,走上床前的踏板,一声不响的理着被子和鸳鸯枕,那对鸳鸯还是她亲手绣的。范啼明将房门落闩,回身揽住她的腰肢,伸手撩下束在铜钩间的纱帐,双双倒在床上,覆上了戏水鸳鸯。

  徜徉于浓郁醉人的情爱之中,两人都深感幸福。

  临入睡前,她再一次想到元宝,因为元宝说过她若嫁了范啼明,一定会狠狠取笑她一顿。结果,她真嫁了范啼明,而元宝呢?一直没有出现,这不像元宝的作风。前阵子太忙了,明天回山庄,她会设法请元宝过来相聚。

  想到这儿,很自然回忆她最后和元宝在一起的下午,她们躲在树丛里午睡,却是不得安宁,先是悲伤小老鼠形象的林翦冰出现,再来宛如救难英雄却偏偏很理智的范啼明来了,他们谈了一些话,然后,飞扬跳脱的巫起扬现身,恣意取笑可怜的林姑娘……

  对了,那时候巫起扬说了一句什么,她印象好深刻。

  唉,都怪姊夫来得太突然,打乱了她的思绪,害她一时忘了。不要紧,她总会想起来。

  但现在,林家发生命案……

  家里死人够多了……

  她好累,不能再想了,脑筋打结了。

  默婵轻轻打个呵欠,偎紧丈夫,很快就睡得像小孩子一样。



  “无聊死啦——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金元宝对着黑衣女郎又吼又叫,只差没扑上去拳打脚踢。不是她突然变得好修养,而是她不敢。这些日子,她反抗过十七、八次,但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一下,又给“打”回原处。奇怪。那一点都不痛,应该说被一股劲气逼退回原地,胸口一窒,却无大碍。

  “你听见没有?我要出去——”

  她拉长了尾音,尖叫声直穿屋顶。

  黑衣女郎依旧不予回应,一副冷若冰霜的死样子。元宝最气她这点,还不如另一位白衣女郎和善些,偶尔也会吐出只字片语。

  “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捉我来干什么?”

  她问第一百零八次,当然还是没有答案。

  想她金元宝短短的人生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这么吃瘪过?她真是不明白,既不劫色,也不是劫财,这一对黑白女郎捉她来此软禁,图的是什么?

  她原本想逃婚的,可是她太聪明了,知道稍有反抗意图,贪财如命的老爹会派人日夜看守她,于是,她欣然表示同意婚事,也不在乎对方是阿猫阿狗,反正她打定主意不嫁的嘛!取得老爹的信任后,恰巧默婵的婚期已近,她借口向默婵道喜而离开金家,其实是想向默婵告别的,结果……结果就给捉来这里啦!

  她喃喃自语:“这位黑姑娘,连屁都不放一下,看来不是主谋者,那主谋者又是谁呢?”她想像不出有谁会绑架她,真要是绑票嘛,也该找上她的弟弟金富国,他可是金家唯一的血脉,千金不换的。金家多的是女儿,全数被绑票也值一个金富国能够教她老爹紧张。

  “没道理嘛!”

  元宝不禁有一点点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嫁给那一斗明珠的主人。听娘说,提亲的人姓郭,长相十分气派,出手又阔绰,可惜是个外地人。

  是外地人才好啊,她老早看腻了杭州人,没一个精彩有趣的,稍微有点资产,就忙不迭的把小老婆纳进门,这可犯了她的大禁忌。

  元宝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如今好奇那位姓郭的是何方神圣,已是悔不当初。她并非真心想嫁,而是和目前的处境相比较,嫁人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没办法,她天生乐观又现实。

  “喂,黑姑娘……”

  元宝突然噤声,被黑衣女郎的表情吓了一跳。她的脸死白、幽怨、微恨,却又奇怪地具有非常特殊的魅力。元宝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美貌与她不相上下,但也无需这样嫉恨她,好像……“我抢了她老公似的!”元宝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黑衣女郎偏偏听见了,她的脸色更宛如死人一般白。元宝也不是给吓大的,扮起鬼脸可不输人。

  正是: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



  “元宝失踪?”

  江默婵一脸困惑的表情,不过金照银那锁紧的眉头,却加强了她渐渐兴起的隐忧。元宝,那么样个活力充沛的姑娘,简直像个顽皮的少年,可是她不乱来呀,要上哪儿总会禀明她的亲娘。

  “她不是回家了吗?”

  “是回家了,可是在你成亲之前却失踪了,师涯不许我说。”金照银据实回答,忧郁的眼光打量新嫁娘,以斟酌的口吻说:“我最后一次看到元宝,听她尽说怪话,那时我很不耐烦,不曾注意听明白,如今回想,着实有些懊悔。但这不能怪我呀,我爹突然派人请我回去,说是有人来给元宝提亲,许下极好的聘礼,他很想答应,因为元宝那匹野马不大容易嫁,又有些犹豫,因为对方是外地人,所以找我回去商量,后来,我爹还是应允了,很高兴的收下聘礼,因为我们都想,也只有外地人不了解元宝的底细,才肯傻傻的量珠以聘。”

  “量珠以聘?”

  “不错,一斗明珠。”

  默婵有点吃惊,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金照银微微露出得意的表情,因为与有荣焉。

  她头一次和默婵说这么多的话,有耐性地慢慢说。或许,因为默婵已嫁,失去了令她嫉妒的理由,或许,因为元宝的失踪,而默婵是元宝的闺中密友。

  默婵叹道:“可是元宝失踪了!”她发誓她不是有意泼冷水,待嫁新娘跑得不见人影,那一斗明珠怎么收得下来?

  金照银深有同感的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老爹!灰发正迅速转白。我也一再告诉他,外地人向来不可靠,”默婵相信,这是马后炮。“可是,他怎么也舍不下那一斗明珠。如今可好了,人家下个月就要来娶亲,元宝却不知影踪,届时不闹得满城风雨才怪!”

  “喔,也没那么严重。”默婵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元宝虽然任性而为,也知道轻重,或许过两天她就回来了。”她自然不敢坦诚相告,说元宝讨厌嫁人,预备远走高飞等等。她以为那是元宝一时的傻念头。

  “不是我爱杞人忧天,万一她还是没回来呢?”金照银的脸上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我也想过,最糟的结果大不了叫四妹代嫁,她的闺名恰巧就叫明珠,不是很配吗?可是行不通,对方来下聘时,已声明他见过元宝本人,因为太欣赏元宝动静皆宜的个性——动‘静’皆宜?我怀疑。总之,他要的是元宝,货真价实的金元宝,如假包换的金元宝,你说,可不难煞人?我家任何一名姊妹也比元宝更适合当贤妻良母。”

  “不巧的是,人家量珠而聘,聘的是金元宝。”默婵有点讽刺的说,不满金照银看轻元宝的重要性。她以为什么锅配什么盖,不见得人人都爱大家闺秀。

  金照银含糊地:“可怜的老爹!他伤心得很。”

  “伤心那一斗明珠。”默婵的笑声不自觉含有冷酷的意味。

  “那也是人之常情嘛!”金照银匆匆瞪了默婵一眼:都已经听不见了,还不懂得说些讨人欢心的话,以后谁有耐心陪你聊天,但是,在那一双清明的星眸之下,她不得不作解释:“其实,我爹在所有女儿当中,最疼爱的是元宝,要不然,以她以往胡闹的行为,换作其他姊妹,不是被关在柴房里饿上几顿,就是禁足出门,直到出嫁为止。”

  “谁也关不住元宝,你比谁都清楚。”

  “可不是。”金照银认真而没心机的说:“与其让她在家里扰得全家不得清静,不如放她出去扰乱别人,我猜老爹是这样打算的,他一向自私自利。可是,元宝有时真的很烦人,我不得不说她是一个讨人厌的小鬼。”

  默婵完全了解她的意思。对于过惯家居生活的主妇而言,最佳的莫过于安逸,静静的在花园里逛一圈,静静的啜饮一盏清茗或一小杯蜜酒,就这样,解除了家务的疲劳。而元宝是和“安逸”两字相克的淘气姑娘,她会将一湖静水搅出一圈圈的涟漪。

  “像上回我见到她,她尽说些怪话,说什么林姑娘好可怜,没见过比林姑娘更像幽魂的人,不像真人……你说怪不怪?这丫头片子也不知像谁,居然喜欢怪人更甚于正常人。”金照银说溜了嘴,瞄了瞄默婵的脸,还好,她没多心。

  她甚至想到元宝曾告诉她的一段话:“默婵看起来温柔又天真,其实你们这些张牙舞爪的女人,一个也吓不着她!相反的,她会看透你们每一个。”

  是真的吗?金照银有点紧张的盯住默婵。

  默婵的明眸仍透出星子般无邪的神采,问说:“元宝有提到林姑娘,是不是林翦冰,过去住在余园的那一个林家?”

  “那个林家,太不幸了。”金照银放心的移转话题。

  “原来二夫人已知晓那件命案。”

  “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没什么稀奇的。”

  “最可怜的莫过于林姑娘,这件丑闻,不晓得要困扰她多久。”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金照银不予同情。

  默婵经纯真而安祥的姿态询问:“二夫人,林家产业不少,要招个女婿应该不难,为什么林姑娘的婚事会一再延着呢?当真只是为了过去那些不幸传说?”

  “对于一名逐利之徒而言,那些传说根本不算什么。”金照银极有把握地说:“要命的是,去年林家死了一名婢女,前些年也死了一个,刚巧都是服侍林翦冰的丫头,莫名其妙都病死了,所以大家都说林姑娘是个不祥的人,不免因此阻碍了好姻缘。其实,丫头病死的很多,怪不到她头上去,只能说她运气差,派给她的丫头搞不好全是一些病弱型的。也有流言说,她的继母故意整她,要使她嫁不出去。”

  默婵第一次听说此事,着实怔了好一会。俗话说命运捉弄人,但对林翦冰也太严苛了一点。

  这样不幸的“富家女”,委实少之又少。

  金照银身子向前倾,盯着她,质疑道:“你当真没有元宝的一点消息?”

  “为什么这样问?”

  “呃,我没恶意的,只是想到你和元宝的情谊最好。”

  “是很好,但也好不过元宝她亲娘。”默婵安祥的提示说:“我家小叔和元宝不对盘,若有消息,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

  金照银的脸色微微发红。

  “我别无他意,真希望你没曲解我的意思。对了,我也该去忙了,盯紧厨房治一桌好菜宴请姑娘和姑爷。”她态度庄严的走了,俨然大家庭里精明的主妇。

  默婵吐出一口大气,以几近辩护的口吻自语:“不是我不知好歹,不过,我真高兴我只是回来作客。”

  她走出花厅,来到姊姊居住的“香雪楼”,江庭月不在,丫头冷翠奉茶待客。

  “姊姊上哪儿去了?方才还在。”

  “到前面大厅,说要同姑爷叙话。”

  默婵心想,早知如此便直接去大厅,不过,冷翠把茶都端来了,不喝一点似乎不妥,这丫头一向心眼多。

  她找话打破两人之间的沉寂:“你喜事也近了,该预备的可都打点好啦?”

  冷翠用暗哑的声音道:“嫁的又不是多好的对象,何必多费心?”那声音分明是偷偷哭过的声音,语气也透出一股不甘愿。

  默婵记得大姊作主将冷翠许配给来此工作三年的年轻园丁,那是一个不错的肥缺,一技在身不怕没饭吃,而且买花种、肥料的时候,多少可以得到一点回扣。

  “你不喜欢他?”她见过那园丁几次,眉目开朗,是个乐天知命的人,一看就是很好相处的人,长得又不难看,府里几个年轻的丫头都满欣赏他的。冷翠赢在外表漂亮,父母又是府里的老人,不过,配给园丁也不算辱没她呀!

  冷翠露出浅溥而残忍的笑容说:“他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连毛笔怎么拿都不会。”

  “他是园丁,能种出漂亮怡人的花树来这一生便不愁吃穿了。”默婵迟疑半晌,细声道:“冷翠,如果你瞧不起一名园丁,你不应该嫁给他。你没有同你娘说吗?”

  冷翠有点气愤。“我爹和我娘都很高兴,很感激大夫人。”

  “既然如此,你大可信任长辈的眼光,他们总不会害你吧?”默婵强忍住一声叹息:一个心高自误的蠢姑娘!她好心的下剂猛药。“那园丁叫什么?林可楼吧?这名字倒还文雅,可是,为什么我会记住呢?对了!过去服侍我的那两名丫头,不止一次‘楼哥’、‘楼哥’的谈论他,称赞他收入不错、人又老实,两个人还分别偷偷的求我作主,把她们其中一个许配给林可楼,还说,别房的丫头也都在争呢!可惜,我不管这些,大姊和二夫人自会作主。冷翠呀,你若是真的不满意,大可不必勉强自己,想嫁给园丁的姑娘多得是啊!”

  冷翠的唇绷紧了。她一向贪婪,渴望爬上云端,自己蒙蔽住双眼而忽略了现实,所以她永远不满足。她跟着默婵姑娘伴读,背了一肚子诗词歌赋,然而,“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她参不透。直到有人点醒她,那个教她看不起的小园丁居然是众多丫头的理想对象,于是,她产生了不一样的眼光。

  默婵端茶来喝,不再多言。

  人贵自知,冷翠若是再想不开,那是她自己蠢,命苦也活该!

  这时,由外头传进阵阵香气袭人,伴随着江庭月那比平常高三度的声音:

  “哎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姊姊。”默婵起身相迎。

  “妹妹在这儿呀!”

  “我刚去和二夫人她们打过招呼。”

  “那你一定听说了林家命案吧!”江庭月似乎很肯定家中女人的长舌人性,自己接着往下说:“我们跟林家女眷没来往,却听到不少风声,都说甘灵妃在林家垂帘听政,牝鸡司晨,林老爷早成了傀儡。这下可好了,她终于遭到报应,一个不知‘三从四德’为何物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默婵颔首表示同意,这样比较容易交谈。反正甘灵妃已死,不会出声抗议。

  江庭月泛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一向强调‘妇德’是女人的第二生命——贞洁是第一——需知‘妇人以德润身’是怎么也不会错,一生都将圆满无憾。”

  默婵心想:男人也一样!不道德的男人一样要不得。

  她轻声问:“姊夫对林家命案有没有什么看法?”

  江庭月微微一笑,似乎由自我陶醉中恢复现实。

  “他说林家的女人都是疯子,才会将自己的命运搞得这样凄惨,不必同情。”她再一次发挥高中的情操:“他有时真冷血,可不?死者最大嘛,多少该可怜一下,对往生者说出太冷血的话不好。”

  默婵仍旧不以为然。对于一个带给家人许多痛苦的坏女人,不必因为她死了就说她是个好女人。太矫情了。

  她咀嚼张师涯所说的话。张师涯素性谨慎,不轻易对人下评断,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姊夫另外还说些什么?”

  “没有,我看他对林家命案根本没兴趣,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默婵的脑中突然闪过个念头,匆匆起身,迈开连步赶至大厅,对着张师涯便问:“姊夫——你早料到林家迟早会出事,对不对?”

  “默婵!”范啼明惊讶中带些责备的制止着娇妻。

  可是默婵没有看他,直勾勾的盯着张师涯。

  “默儿,你总是教我惊奇!”张师涯却笑了,深思熟虑说:“你一向敏锐,看似柔弱,其实什么都骗不过你。不过,我不是布衣神算,我不知道林家会发生命案,没人希望发生这种事。”

  默婵一笑。“可是你说林家的女人都是疯子,这总不是无根无据的话吧!”

  张师涯显得很惊讶,然后一脸肃容。

  “我曾这么说吗?”

  “你有。”范啼明帮老婆将了张师涯一军。“差别在于你的说法婉转些,‘林家的女人脑子都有点毛病’,你是这么说的。”

  “这跟‘疯子’差别很大吧!”张师涯很清楚女人夸大其辞的本事,没想到他老婆是其中之最,把一串话简化成两个字,还切中要害,真是天才。

  默婵看了丈夫一眼,对张师涯露出胜利的笑容。

  “姊夫和林家并无往来,怎么说得出林家女人如何如何这种话?通常都是很亲密的人才有办法得知其中秘密。”

  “你决定追根究祗是不是?我明白了。”张师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我是从水月道姑口中听到一些。”

  “水月道姑?”默婵露出怀念的表情。“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

  张师涯的表情有点怪,有点神秘,又仿佛在心里窃笑。

  “如果她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

  “怎么说?”

  “她曾经和林家的女眷日日相处,想逃也逃不开,对林家过去的历史,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张师涯悲悯地说,脸上充满感情。

  “她不是从小出家吗?”默婵遗憾自己对恩人了解不深。

  “当然不是。当年她和你现在一样大,受了刺激,想不开,或者该说大澈大悟,就进了道观,带发修行。”

  “真想不到,那样美丽温柔的水月道姑也有一段伤心往事。”

  “谁没有呢?”

  张师涯面色凝重。

  范啼明突然疑惑起来,却又拿不定主意。

  幸好默婵往下问:“姊夫可知,水月道姑与林家有何关联?能跟女眷天天住在一起,不是亲戚就是婢女。水月道姑涵养天成,不可能是婢女,那么她是……”

  “别再胡猜了。”张师涯体贴地望着她,平平静静地说:“让我告诉你水月道姑出家之前的闺名,你自然将明白所有的内情。”

  默婵屏息以待,她没想到她的丈夫比她更紧张。

  “她的俗名叫作余寒花。”

  张师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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