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美国之後,柯纳在郊区购置了一处幽静的住所,让沙如雪静养。
从搬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便足不出户。
柯纳花了很多时间在陪她,甚至把其中一个房间辟成办公室,公事往来一律靠电传和网路处理,除非必要绝不出门。
和安家的运输契约,他细思之後主动放弃。少了这笔生意还不至於对公司造成太大影响,却可以还他们平静的生活。
安君崇曾经语带玄机的透露,她二舅最後还是被火烧死了,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什麽反应。从一些侧面资料,他隐约得知,杨家在东南亚地区贩毒、走私、替黑道洗钱,许多肮脏事都有他们的一份,当初坚持她们两姊妹之一出嫁,成立那个基金会,八成也有见不得光的必要理由。
可是这家人的一切已经离他们两人太远,将来这些人想继续干什麽勾当,会不会有任何报应,都与他们无关了。
不是每个屠龙故事里,恶龙都会死亡;有时候,英勇的武士必须接受天下也有打不死的恶龙,并且学会如何接受事实,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此後,他和雪过著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连妮莉兄妹也只知道他搬了家,没有他新家的住址。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如雪的事,包括他母亲。
在她的精神未复原之前,他不要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喔,别误会,如雪并未失去神智或发疯之类的,她仍然是那个正正常常的沙如雪。她只是……不再说话了。
她生命中的前半段都在思索著,如何在阴暗的世界里明哲保身,後半段则在思索如何脱离那个地方,无论她愿意与否,杨家都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重心。
然後,有一天,那些人不见了,她再不必受制於人,再不必谨言慎行、压抑自己,世界翻天覆地的改变。
然而,她的重心也不见了。
她是如此的茫然,没有安全感,以致於她不知道该说什麽。於是,沉默成了面对新生活最好的策略。
柯纳也不逼她,更不再探问当年丧生火场的人是谁,眼前的这个她又是谁。
其实,她的身分,他们两人都心里有数,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抵美的前半年,沙如雪怔忡出神的时间很多,有时候不知道想到什麽事情,下意识地咬牙切齿,他总是会及时介入,把她引导到其他目标上。有时是一个人暗暗垂泪,被他听见了,夜里便清醒地抱著她,如同抱著一个小婴儿一般,摇著晃著,直到她倦极睡去为止。
随著时间流逝,她忿恨与哭泣的次数逐渐减少,只偶尔会出神一下子,又回到他身边来。
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经过多年的压抑之後,真正的她渐渐回来了。他也开始去认识一个全新的沙如雪。
她的情绪起伏波动不大,会对他微笑,会对他薄恼,会瞪他,会不理人,可是一切都是淡淡的,不久之後就恢复平静。
她其实有点闷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偏偏喜爱看热热闹闹的竞赛节目。
她的个性非常不乾脆,简直可以套上「别扭」两字,他却觉得她撒赖的样子好可爱。
她是一个沉钦爱静的人,以前那副腼腆羞怯的模样,或多或少有几分真实反映。
最後,她极度缺乏母性情操,尽管曾经教养杨真莲多年!
有一回,他怕自己外出时,她一个人在家会闷,便突发奇想,「我们来养一只小猫或小狗好不好?」
他永远忘不了她脸上那种恐怖的表情,仿佛他提议的是杀人放火焚尸的事似的,喔不,即使杀人放火焚尸的事也不会让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她用力摇头,一脸「你敢抓那种毛茸茸的东西回来,你就死定了」的意味。
这是不是代表雪也不喜欢小孩?那可糟了,他很喜爱孩子呢!尤其是她替他生的小孩更好。
看来等她精神恢复健旺之後,得想法子拐她替他生一个了。
平时他们住在家中,中文的资讯不多,柯纳怕她思乡——虽然可能性很低——偶尔遇到东方留学生来公司打工时,会请他们帮忙到唐人街买些中文的流行乐CD,回家送给她。
她很少主动放片子,但是如果他放了,她也不拒绝。偶尔播到她喜欢的歌手或歌曲,她会停下来,神色柔和地聆赏。
某个周末午後,他赋闲在家,两个人相互依偎,坐在视听室的地板上,整个房间都铺满了长毛地毯,盘腿坐上去很舒服。
最近几天,她彷佛在考虑些什麽事,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问她又不肯说。
像现在,背景放著一位华人女歌手的CD,柯纳把她夹在胸前腿间,两手摊开报纸,聚精会神地读著,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纸张边缘,发呆出神。
女声轻柔优雅的嗓音回荡著——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
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这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
让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浓,
我却只能把你,把你放在我心中。
他没有去注意怀中的人在做什麽,直到一颗颗泪珠滴落报纸,他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她竟然哭了起来。
「雪,宝贝,怎麽了?」他惊慌失措地拥紧她。「身体不舒服吗?」
她埋进他怀里,摇摇头。他想抬起她的脸问个仔细,她却固执地不肯如他意。
「心情不好?想到讨厌的事了?肚子饿?头痛?」
每间一样,她都摇头一次,柯纳被她哭得六神无主。
「唉!你心里不痛快要跟我说,别让我担心。」他只能吻著她的发心。
沙如雪脸压在他胸坎里,突然低低地说了句话。
咦?他没听错,她真的说话了?
他将她的下巴抬起来,紧紧望进她的眼底。
「雪,你刚才说什麽,再说一次。」
「我说,」她微弱,但是清晰地应观众要求。「成天待在家里好闷,带我出去走走。」
「Yes!」他狂喜地欢呼一声,把她抱起来转圈圈,只差没将她吻得昏过去。
「柯纳!柯纳我快吐了,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永远不放!」
经过整整一年的沉淀,他的雪,终於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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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
「都已经来了。」
「我没有说要来这里。」
「都来到门前了嘛!」
「谁教你事前不跟我说。」
「不管,我要敲门了。」
「柯纳·葛瑞,你敢——」
叩叩。
「敲了。」
「你……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嗨,妈。」柯纳笑吟吟的,一手扯住躲到身後的小女人,免得被她临阵脱逃,一面愉悦地向来应门的母亲打招呼。
「儿子!」葛瑞大大眼睛都笑眯了,迎面给宝贝儿子一个大大的颊吻。「你在电话里说,今年要回来过感恩节,我还半信半疑呢!」
他一听不禁有些汗颜,妈咪三年前便搬到堪萨斯市了。可是去年为了陪如雪,他让妈咪一个人过感恩节,虽然公司里许多单身员工和妮莉兄妹依循传统,都一起来团圆,独缺了他这个宝贝儿子总是让人过意不去。
「我还带了一个客人来。」他笑咧开嘴,硬把身後那尾美人鱼拖到身前来。「妈咪,她是雪。」
沙如雪一脸尴尬。她从来没有谈过「正常的恋爱」,遑论正式拜访男方家长。
「雪?」葛瑞太大眼睛一亮。「你就是那个让我儿子神魂颠倒、七荤八素的小美人?」
沙如雪脸红了,求救地瞟他一眼。
「还不叫『妈咪』。」他霸道地指定。
「妈咪。」她躁赧著脸,轻声低唤。
葛瑞太太乐得呵呵笑,马上抱过去大搂好几下。
沙如雪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热情的人才好。
由母观子,柯纳豪爽开朗的天性显然其来有自。落在这双热血母子手中,她以後的日子有得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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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米花吃完了。」
「厨房还有,我进去拿吧。」沙如雪从柯纳怀中温婉地站起身。
满客厅的男人不由自主目送她退去,直到男主人恶狠狠的视线一一杀退来敌,大家才心有不舍地叹了口气,收回爱慕的焦点。
温柔,娇弱,清妍,灵秀。为什麽这样的大美人偏生给柯纳那个粗鲁汉子先捡了去?
「猪啃莲花,牛吃牡丹。」罗杰说出众人心中的话。
柯纳老神在在,完全不为所动。
手下败将妒羡的眼光,只是胜者王冠上的宝石,他无所谓。
沙如雪进了厨房,发现炉子上的爆米花也吃完了,架子上还有一些未煮的。她翻找出奶油和精盐,索性重爆一大盆。
正动手忙著,厨房後门打开,妮莉突然进来。
整个晚上,这位深肤俏佳人都板著脸,对老板及未来的老板娘爱理不理。凭著女人的天性,沙如雪大致了解原因何在。
她送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後不理妮莉,自顾盯著炉上的钢锅。
「只是因为你的肤色比我浅而已。」妮莉突然说。
「嗯?」她回头。「你在和我说话?」
「只是因为你的肤色比我浅而已。」妮莉眼中有著怨怼,是对自己,也对她和柯纳。
「天下肤色比我们两个浅的女人,比比皆是。」沙如雪不欲和她多谈。没什麽好说的!
「我在柯纳生命和公司里的地位,是你抹杀不掉的。」妮莉瞪著她冷淡的反应,心头没来由的一股气。
沙如雪改盯著天花板,深思片刻。
「妮莉,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性格甜美的好女孩。」她温柔回眸对情敌微笑。
「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柯纳不可能过得如此顺遂。依照我以往的习惯,我会假装自己有心和你成为好朋友,先虚与委蛇,取得你的友情,平时经常打电话给你聊天,页到你对我放下戒心之後,再直接拔除你,可是!」她叹了口气,用最恳切的眼神面对情敌。「我从小到大都在『假装』,实在有点累了,反正我比较适合当坏人,乾脆直接迫害你吧!」
她奇特的反应让妮莉忌惮地退了一步。
「你……你……你想做什麽?」
「也不做什麽。」她甜甜而笑,眼中阴冷的光彩让妮莉从头冷到脚。「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知道二十七种让人莫名其妙消失的办法,其中十三种可以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另外十三种可以让你永远不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最後一种可能会连累到你的哥哥或密友,而我,很不希望这麽做。」
妮莉大骇,退了一步。「你……你……你是个疯子!」
她偏头寻思的模样娇美极了。
「根据上一位精神医生开立的诊断书,我确实有一丝偏执倾向。」
「我……我要去跟柯纳说,我要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妮莉颤声退到厨房门口。她从来没有看过如此阴险的眼神,遑论是出现在如此绝艳的脸容上,这个女人是认真的!
「他知道。」沙如雪叹息。「否则去年我发病时,你以为是谁在身旁陪著我?」
「哇!」妮莉吓得转身就跑。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混乱。
这样就结束了?沙如雪耸了耸肩,轻松自若地踅回火炉前,继续爆她的玉米花。
没多久,一个热呼呼的吻贴上她的颈後。
「你这淘气的丫头!」
「我只是遵照某人的训示,不再压抑自己而已。」她微笑著,没有回头。
「妮莉没有恶意。」他叹息。
「我知道,所以先把话讲明,以後若有缘分就能变成朋友。」她耸了耸肩。
一只大手硬将她的脸转过来,结结实实地印上一个吻。
「要乖一点。」
「好啦。」
「我爱你。」
「你为什麽爱我?」她忽然蹙著眉心好奇地问。
「咦,我没跟你说过吗?」柯纳露出大大的微笑。「因为你是我的初恋呀!」
啊?她呆了下。
「你也太纯情了吧!」
「而且我遵守了我的承诺。」他的脸埋进她的颈後,含糊地低语。「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城堡,而且没有变老、变肥、变丑!」
她轻挑了下眉,笑而不语。
「告诉我,」他忽然把她扳过身,正正经经地问。「我在你心里还及格吧?」
怎麽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了,方才不是还自信满满吗?她盈盈而笑,踮起脚尖,在他的耳畔轻声保证——
「你是我永远的白马王子。」
「是『卡车』王子。」他坚持。
「随便啦。」她转过身继续忙正事。
他拨开她的发,吻上她颈後那块最受他宠爱的肌肤。
而你,是我永远的Snow Gray——灰雪公主。
※文中引用的「听说爱情回来过」,由李偲崧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