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孔雀河上,美丽的青莲花盛开于水泽,优雅的独木舟轻轻滑过……
这本是采莲女划着小舟,唱着莲歌,开始一天劳动的时候,也是神女古苏拉折下带露的青莲花,供奉于神前的时候。
可这天,既不见采莲女的身影,也不闻悠扬的莲歌,甚至连最虔诚的神女,也不见踪影。
每张脸都是紧绷的,神情也紧张得很。
原因无他,只因为苏祺莎——他们最敬爱的王妃,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
早该在两天前就呱呱落地的婴儿,直到此刻还没诞生。楼兰人的心情也由欣喜转为担忧,再由担忧转为恐惧。
每个人都在默默的祈祷,祈祷神明能保佑他们敬爱的王妃,保佑她能顺利为楼兰王产下子嗣。
孔雀河畔楼兰王宫
楼兰王摩迦焦急的守候在寝宫外,隔着宫门,仍能听见苏祺莎的哀号,不过这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了。
生命正一点一滴自苏棋莎——楼兰最尊贵的女人身上逝去。
摩迦完全知道,只是心里仍拒绝相信。
苏祺莎如此温柔、如此体贴,三天前她还微笑着说,要为他生下全天下最可爱的子嗣,怎可能会……
“呃……啊……”寝宫里再次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不……不……”摩迦终于无法承受,不顾一切的想冲进去。
“大王,不可以,神女嘱咐过……”奉命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
在楼兰,女人生产是绝对隐私的大事,即使贵为楼兰王也不得进入生育的地方。为此,有专人守在外面,以防爱妻心切的摩迦,会罔顾礼仪教化,犯下错事。
心急、心慌、担忧、无助……
种种情绪在摩迦心中纠结成一团,似一团妖火烧灼着他,无法忍耐的,他握紧拳头,狠捶墙壁。
这楼兰王宫是由坚石所筑,饶是摩迦神勇非常,可血肉之躯哪能与坚石相抗衡?
只几下,指节上已是鲜血淋漓了。
“大王,别这样,”伊修颂——摩迦最得力的助手,楼兰王朝的首席大臣,看不惯他自我折磨,上前劝阻,“不会有事的,神女正在为王妃祈福呢。”
“是啊,会没事的……”侍卫也劝慰着。
可话语空洞无力,他们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在楼兰,神女必须是纯洁的处子,一生都将奉献给神明。而王妃苏祺莎本是神女的继任人,可摩迦对苏祺莎的爱恋,却颠复了她的命运。
最后苏祺莎成了楼兰王妃,而她的妹子古苏拉则成了新一任神女。
虽说,古苏拉的继任大典上,占卜显示了神明赞同这一改变,可这些年来,民间一直有流言说神的报复一定会到来。
三天前,本该顺利生产的苏棋莎,忽然陷入难产的危险中,即使最有经验的接生婆也毫无办法,婴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愿离开母体。
这三天来,古苏拉一直在神殿里为姊姊苏祺莎祈祷,可神明并不曾回应。
乌云笼罩整个楼兰王宫。
每个人都心生怀疑,这——就是神明的报复吗?
摩迦一直守在寝宫外不曾合眼,眼里全是血丝,连那火焰般的赤红长发也失去往日的光彩。
此刻,他不是人人颂扬的英明之王,只是一个为妻子担忧的平凡男人。
“大王,您还是休息一下吧。”伊修颂忍不住劝道。
“不。”摩迦只发出一个拒绝的单音。
“大王……”伊修颂还想再劝。
可寝宫里已传来婴儿的啼哭。摩迦跳起身,火速冲向寝宫。
“大王……”侍卫想拦截。
“走开!”摩迦强行突破他们的封锁,推开寝宫大门。
寝宫里一片凌乱,越接近床榻就看见越多的沾血布片,而那床塌上更是……
老天,他的苏祺莎受了多大的折磨呀!
摩迦的手抖了,心口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压迫着,几乎无法呼吸。
“大王,您瞧,小王子多俊呀……”一个产婆抱着婴儿,企图吸引他的注意。
在她看来,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令人欢喜的。
谁料,摩迦看也不看一眼,全部心神都在那奄奄一息苍白人儿身上。
“王妃怎样了?”他推开阻路的产婆。
“这……这……”产婆们支支吾吾的,谁也不敢直接面对楼兰王的问题。
一盏茶前,她们都还认为这会是一件一尸两命的惨事,可此刻王妃已顺利产下了小王子。
在她们看来,这已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了,可看得出来,大王并不这么想。
“王妃怎么了?”这次,摩迦忍不住咆哮。
“摩……摩迦……”一度陷入昏迷的苏祺莎被惊醒了,睁开湛蓝的眼眸。
“苏……苏祺莎……”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她了,摩迦一向坚毅的黑眸蒙上一层水光。
“你看来瘦多了。”她不舍的抚过他疲惫的脸。
她想留在他身边,想一直陪着他,更想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
可——偷来的欢愉总是特别短暂。
她的身体倦得要命,属于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生命正从她身上流失,就像那些流出她体内的鲜血一样……
她越来越虚弱了。
她早知道自己会为了背弃神明而付出代价,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不在意付出代价!
只是,一切都太短暂了呀!
“真想再看看那些青莲花。”苏祺莎叹息也似的说。
此时正是青莲花盛开的季节,而他们的相识正是一场花前的邂逅。
“等你再好些,我们就……”摩迦的话梗住了。
他清楚的知道,这次他是留不住她了,那些从神明那里偷来的欢愉注定是要归还的。
苏祺莎太美好,现在,神明正以另外一种形式将她带走!
他——真的舍不得她呀!
男儿的热泪落下,滴滴落在沾满了血的床褥上。
“抱……抱紧我。”她觉得好冷啊。
“好。”摩迦依言抱紧她。
“孩子,我们……我们的孩……孩子……”苏棋莎低喃。
那自她的血肉中剥落的孩子,她还未能看上一眼呢。
“把小王子抱过来。”摩迦冷静的下令。
“是。”产婆之一抱过婴儿。
“大王,王妃还未清洗呢,伤口也没包扎好……”一个稍有胆量的产婆忍不住提醒。
“退下。”摩迦命令。
既然无法挽回,他会珍惜还能拥有的每一个瞬间,他不要闲杂人等在他们耳边喋喋不休。
“苏祺莎,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摩迦接过婴儿。
他本想将婴儿交到她手里,可她虚弱得甚至无法承受这小小的重量。于是,他只得将她与婴儿一起抱在怀里。
“他……长得好……好可爱呀!”苏祺莎恋恋不舍的看着她搏命才产下的小婴儿。
他有着像她一样的金发,只是稀疏得很;五官有些像摩迦,不过他还好小喔,小得无法确定什么。
握着婴儿粉红色的小拳头,苏棋莎忍不住猜测;那仍未睁开的眼眸,会像她那样湛蓝,还是像摩迦那样漆黑?
十数年后,他会像摩迦一样英勇吗?
只可惜,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好好爱他,就像爱我一样。”她轻声交代。
“我们会一起爱他,看着他长大……”他的喉咙里梗着个硬块,声音低沉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记得吗?你曾说过我很聪明的。”苏祺莎含泪微笑。
“嗯。”
“所以,永远不要骗我,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是我,你会是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神女。”这一刻,摩迦完全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坚持爱她、娶她是不是一种错误。
毕竟啊,若没有他,她仍会活得好好的!
“别自责,更别内疚,我的生命虽然短暂,可爱上你是我最大的快乐。”她的眼眸里写着坚决与无悔。
“我也是!”摩迦亲吻她苍白的嘴唇。
“带我去我们的地方,我想再看看那些青莲花。”苏祺莎要求。
“好。”摩迦示意产婆抱走婴儿,然后抱起她离开寝宫。
“大王,王妃产后不能见风。”产婆诚惶诚恐的跟在后面。
“走开。”摩迦斥道。
“大家都留下,谁也别去打扰大王。”伊修颂深刻的感觉到,这——也许是大王与王妃最后一次的相聚了,于是开口阻止侍卫的跟随。
不多时,摩迦已带着苏祺莎来到孔雀河畔。
这是他初识苏祺莎的地方,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美丽的回忆。
“苏祺莎,你看,属于我们的青莲花已经开了。”摩迦替她裹好毛毯,让她舒适的栖息在自己怀里。
“我走后,要好好爱护你自己。”她细心叮咛。
一想到再也看不见他了,她的心就好痛好惶恐。
“我会记得的。”他答应。
可她在他眼里,看不到半点他会好好照顾他自己的迹象。
沉吟了一会儿,她道:“你还记得那个传说吗?那个很古老的传说。”
“记得。”楼兰的古老传说很多,他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可他不想浪费时间,只想把握机会拥有她。
“我会再回来。”苏棋莎的语气坚定。
“嗯?”他不懂,可无所谓,只要她高兴就好。
“相信我,我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苏祺莎热切的保证,“那古老的传说会帮助我回到你身边。”
应该——是那个古老的传说了。
摩迦记得,那确实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
传说里,恩爱夫妻的一方先死,另一方割舍不下对方时,就可诵念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经文,以血的交融作为枢纽,依靠神明的指引,寻找对方在人世的替身。
据说,由此寻回的替身,会有死者的一部分灵魂,这也代表亡妻或亡夫的一部分回到了自己身边。
不过,没有坚贞的爱情是无法使用这种方式的,更无法寻回对方的替身,而这种古老而神秘的经文也只有神女才会诵念。
“我立刻去找古苏拉……”摩迦急着起身。
“不,不要去找古苏拉。”苏祺莎抓住他的衣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你忘了,原本我才是神女。”
“你——后悔吗?”如果不是他,她已是受人景仰的神女了,怎会年纪轻轻的就……
“爱上你,我不悔。”她眼里只有无悔的深情。
“我也是。”摩迦抽出随身的匕首,依循古老的仪式,慎重的在手心割开一个血口,鲜血立刻汨汨地流了出来。
当他执起苏祺莎的手掌,在她掌心割开另一个血口时,动作轻柔得仿佛握着的是易碎的珍宝。
他们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在清凉的孔雀河里晕开,散入青莲的根部……
苏祺莎喃喃念起了古老的经文。
“……”
一个时辰之后,苏祺莎终于走了。
那一刻,摩迦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死去。
如果不是他仍记得自己是楼兰之王,他对他的子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他会跳人孔雀河随苏棋莎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的啼哭唤醒了他的神志。
“大王……”古苏拉抱着婴儿,不知已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走开,让我们独自呆着。”摩迦命令。
“可是,我担心您……”古苏拉犹豫着,他看来似乎了无生趣,她好怕他会……
“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舍弃我的臣民。”心灵仍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摩迦的直觉仍然敏锐。
“您看这小王子……”古苏拉以为婴儿会让他的心情变好些,不料看在他眼里,这小婴儿无异是杀死妻子的凶手。
“带他走开!”他咆哮。
“可是……”古苏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再也不要看见他!”摩迦狂啸。
正是这小东西,让他永远失去心爱的苏祺莎!
“哇哇哇……”婴儿受了惊吓,大哭起来。
“滚!”他已狂暴得无法控制自己,可他努力聚起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这是苏祺莎的孩子,他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他的!
他——不能伤害他!
“是……是……”古苏拉从未看过如此失控的他,只得惶恐的离开。
她身后传来了悲痛的啜泣声,有一瞬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她转身,她发现自己没有听错。
摩迦——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曾多次带兵平息暴乱,且将楼兰的疆域扩展到最大的楼兰王,正哭得像失去至爱的孩子!
苏祺莎是何其幸运呀!
她的心里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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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迦抱着苏祺莎的尸体,将自己关在寝宫里,一关就是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动、不语不笑,似乎也随之一起死去了。
上至神女、大臣,下至黎民百,莫不为此担忧。
如果大王再不走出王妃去世的阴影,楼兰便会面临亡国的危机。伊修颂意识到,他们再不能纵容大王如此哀悼下去了。
于是,第四天清晨,他亲自带人强行撞开了紧闭的寝宫大门。
“你们要造反了吗?”听见大门倒地的轰然巨响,摩迦勃然大怒。
此时,他束发的皮绳滑脱,火焰般的赤发纠结成一团,显出全然的不羁。他的脸色因少眠少食而显得憔悴阴郁,只有那双漆黑的黑眸仍然慑人。
“大……大王,我……我们……”侍卫吓得发抖,不敢面对那双似乎要喷出火来的黑眸。
“滚出去!”摩迦狠瞪着伊修颂。难道他连哀悼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大王莫非想我楼兰亡国?”伊修颂并不退缩。
“什么意思?”他的话终于赢得了摩迦的注意。
“米兰,且介,精绝等昔日臣服于楼兰的小国,听闻大王丧妻,无心国事,近来蠢蠢欲动、频频接触,所以,属下斗胆恳请大王出面处理国事。”伊修颂报告,“如果大王对刚才的冒犯有任何不满,伊修颂愿意一人承担。”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他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自己,直到她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可这份悲痛实在太过沉重,他亟需做些什么让自己忘记这伤痛。而米兰等附周国的蠢动,让他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集合军队,明天一早出发。”摩迦下令。
这天,他亲自为苏祺莎沐浴洁身,以乳香涂抹她的身体,以华美的礼服包裹她,以珍贵的珠玉装饰她,以镇国至宝——定颜珠保住她美丽的容颜不变……
苏祺莎生前酷爱青莲花,于是他亲手折来青莲花冠,替她戴上。
第二天黎明之前,他亲自将她放入了来自昆仑的水晶棺木。
那一刻,他觉得内心的一部分也随之被封在这透明的棺木里,他的心空虚得生痛!
“苏祺莎,我会等你回来。”他对天发誓。
然后,他大踏步离开。
这日的朝阳为他送行,战火也在大地燃起。
对苏棋莎的承诺鞭策着他,伴他赢得每一场战役。
两年之后,大战随着米兰、且介、精绝等国的战败宣告结束。
楼兰王摩迦的威名传遍了孔雀河两岸,甚至连远在草原上的匈奴人也听闻他的盛名。
楼兰的气势迈人了极盛时期。
大上,楼兰王的意志代表了一切,属于他的时代已经来临。
可只有楼兰人知道啊!失去了苏祺莎之后,摩迦已失去生命中的阳光。
他那双冰冷的黑蛑,再也看不见生命的欢愉,甚至连胜利都不能让他展露欢颜!
楼兰人天天盼望王妃替身的出现,也希望她能将失去已久的欢乐带回楼兰。
可一晃眼,十年过去了,王妃的替身仍未出现,似乎那古老的传说真的只是个没有根据的传说而已。
这年,远方的匈奴单于派使者前来,商议两国联姻结盟之事。
十天后,摩迦终于接受了伊修颂的谏言——迎娶匈奴雅米娜公主为妻。
这也是一个青莲花开的季节,孔雀河仍旧呜咽,苏祺莎的陵寝依然肃穆,水晶棺里的容颜也依旧如花,只是,楼兰王宫却要迎来另一位女主人了。
莫非,爱情真的敌不过时间?
莫非,在时光的长河里,即使最深刻的爱情也会褪了颜色?